第九日的申时,贡院的结束钟声终于敲响。
那钟声,对于数千名举子而言,不啻于天籁。当紧闭了九日之久的号舍门被一一打开时,走出来的士子们,大多形容枯槁,步履虚浮,眼神中带着一种久不见天日后的茫然。九天七夜的极致考验,几乎榨干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力与精神。
恍如隔世。
这是方原走出贡院时的唯一感受。他抬头望向那片洗去了连日阴霾的湛蓝天空,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尘土与生气的空气,感觉胸中的浊气一扫而空。
周白被人搀扶着走出来,一见到方原,几乎要哭出来:“方兄,我……我总算是活过来了!”
方原拍了拍他的肩膀,温声道:“辛苦了。我们先寻个地方,吃些热食,好好休整一番。”
两人寻了一家贡院附近最为热闹的酒楼,名为“文会楼”。
方原与周白好不容易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寻了个座,点了些清淡的粥菜。周白喝了一口热茶,缓过神来,便也忍不住加入了讨论的热潮,侧耳倾听着邻桌的谈话。
只听邻桌一位衣着华贵、面带傲气的年轻举子,正唾沫横飞地对众人道:“要我说,此次会试的题目,虽看似堂皇,实则并无新意。尤其是最后那道‘论固本兴邦’的策论,不过是老生常谈。在下不才,洋洋洒洒三千言,引经据典,从‘重农抑商,国之大本’,论到‘圣君垂拱,清静无为’,最后归于‘正心诚意,教化万民’。此乃历代大儒之共识,亦是朝廷取士之正道,必能得考官青睐!”
此人言语间自信满满,周围几人听了,纷纷点头附和。
“崔兄高见!我也是这般思路,只是文采与见识,远不及崔兄远矣!”
“是极,固本者,固农业之本;兴邦者,兴教化之邦。舍此二者,皆为旁门左道。”
那被称为“崔兄”的举子,名叫崔浩,乃是京城世家子弟,素有才名。他听着众人的恭维,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,端起茶杯呷了一口,目光一扫,恰好落在了安静用餐的方原身上。
“咦,那不是江南解元方原兄吗?”崔浩扬声道,“方兄大才,不知对这‘固本兴邦’之策,有何惊世之论?说出来,也让我等凡夫俗子,开一开眼界。”
一瞬间,整个二楼的目光,都聚焦到了方原身上。
“方原”这个名字,自带风云。众人皆知他因柳传山一案名动京华,却不知他学问深浅。此刻见崔浩发难,都存了看热闹的心思。
周白有些紧张地碰了碰方原的胳膊。他知道方原的学问深不可测,但也清楚崔浩等人所言,确实是科场文章最稳妥、最主流的写法。若方原的观点太过“离经叛道”,恐会招来非议。
方原放下手中的汤匙,用餐巾缓缓擦了擦嘴角。他抬起眼,平静地看向崔浩,淡然道:“崔兄所言,字字珠玑,乃是正论。”
崔浩以为方原是认同了自己,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:“哦?看来方兄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。”
方原微微一笑,那笑容清淡,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:
“固本,固然是固农业之本,此乃国之根基,不容动摇。然,试问诸位,一池之水,若无活水注入,亦无沟渠疏导,纵使此池再深再广,时日一久,是否会变为一潭死水,最终腐败腥臭?”
此言一出,原本嘈杂的酒楼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众人皆是一愣,细细品味着方原这个比喻。
崔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:“方兄此言何意?”
方原没有理他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国之赋税,民之膏血,皆出于农。此为‘本’。然,若无商贾流通,将南之粮米运至北,东之丝绸贩至西,货物不能流转,则物价不平,百姓困苦,纵有万顷良田,亦不过是守着金山饿肚子。此为‘不通’。不通,则血脉瘀滞,国本虽在,实则已是内里亏空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继续道:“兴邦,兴教化之邦,此乃文治之功,亦是正理。然,兴邦更需兴国力。国力何来?在民富。民如何富?在百业兴。若朝廷一味抑商,视商贾为逐利之徒,致使能工巧匠流离失所,通达之士无用武之地,巨贾豪绅转而勾结官吏,垄断一方,侵吞田亩,鱼肉百姓。如此,非但不能固本,反而是在掘本!非但不能兴邦,反而是为蠹国之举!”
这一番话,如平地惊雷,在所有举子心中炸响!
他们读圣贤书,所学皆是“重农抑商”的道理。何曾听过如此振聋发聩之言?将“商”与“国之血脉”相连,将“官商勾结”视为“掘本蠹国”之举。这等见识,早已超出了科场八股的范畴,直指国家治理的核心!
崔浩的脸色,由红转白,再由白转青。他张了张嘴,想要反驳,却发现自己脑中所想的那些“圣人云”,在方原这番鞭辟入里、切中时弊的论述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他引以为傲的“铁案文章”,与方原的立意一比,简直如同三岁小儿的涂鸦。
这已经不是文采的差距,而是眼界与格局的碾压!
方原说完,并未再看崔浩一眼。他仿佛只是随口说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,而后端起茶杯,轻啜了一口,对身旁的周白道:“粥快凉了,吃吧。”
整个二楼,鸦雀无声。
所有的举子,都用一种混杂着震惊、敬畏与思索的复杂目光,看着那个从容饮茶的青衫身影。
他们忽然明白,为何此人能以一介白衣,搅动京城风云。
因为有些人,他们的眼界,早已越过了这小小的科场龙门,看到了更高、更远的天地。
良久,才有人喃喃自语: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……”
而崔浩,则早已面如死灰,默默地起身,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,灰溜溜地离开了酒楼。
他知道,无论此次会试结果如何,在“见识”二字上,他已经输得一败涂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