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 龙门之前，笔作刀枪

礼部的官员手持名册，开始高声唱名。

“周白！”

“学生在！”周白一个激灵，连忙高声应答。

他向方原投去一个紧张的眼神，方原对他微微点头，示意他安心。

周白深吸一口气，提着考篮，随着人流走向前去。解衣、搜检、核对身份……每一个步骤都繁琐而严苛，杜绝任何夹带舞弊的可能。

“方原！”

终于，轮到了方原。

他的名字被念出时，周围的人群中起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。

许多举子都下意识地投来复杂的目光，有好奇，有审视，亦有几分嫉妒。这个名字，在数月之前，曾是京城风暴的中心。

方原神色自若，上前应答。负责搜检的吏员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，动作也比对旁人更加仔细了几分。方原坦然地张开双臂，任由对方从头到脚，甚至连发髻都细细捏过。

一切检查无误，吏员递给他一个木牌，上面刻着他的考场号舍——“玄字柒拾贰号”。

方原接过木牌，道了声谢，便提着考篮，步入了那条幽深的甬道。

甬道两侧，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号舍。每一间都狭窄得如同囚笼，仅能容纳一人转身。两块木板，白天是桌案，晚上拼起来便是床铺。

人一旦进去，便要在这方寸之地，度过整整九天七夜。吃喝拉撒，思考为文，一切都在这众目睽睽的监视之下。这不仅是才学的比拼，更是对意志与体魄的极致考验。

方原找到了自己的号舍。

待一切准备就绪，他才端身正坐，闭目养神，静静等待着考题的发放。

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

开考的钟声响起，沉重而悠扬。试卷被分发到每一个号舍。

第一场的题目，是四书义三道，五经义四道。这是对经学功底最直接的考察，也是八股取士的根本。

方原展开试卷，目光落在第一道题上。题目出自《孟子》，言：“君子有三乐，而王天下不与存焉。”

这是一个相当平和的题目，四平八稳，最考验士子的基本功。

方原没有立刻动笔。他将试卷平铺在桌上，而后起身，在这狭小的空间内，缓缓踱了两步。他回想着这三个月来，自己对历年范文的揣摩，对朝堂风向的体悟。

他知道，这一场，他不能写得太出格。主考官们最先看到的，便是这开篇的经义。若文章过于奇诡，剑走偏锋，固然能引人注目，却也容易被视为“轻浮躁进”，失了读书人的本分。他需要的是一篇无可挑剔的“铁案文章”，结构严谨，法度森严，字字珠玑，却又温润如玉。

他要用这篇文章告诉所有考官：我，方原，不仅有掀起风浪的胆识，更有安邦定国的学问根基。

心中有了定计，他重新坐下，研墨，蘸笔。笔尖悬于纸上，沉吟片刻，而后，笔走龙蛇。

“破题：盖言君子之乐，本于天性，而非以天下为乐也……”

他的字迹，遒劲有力，又不失飘逸。每一个字，都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，稳稳地落在纸上。他的思路清晰无比，承题、起讲、入手、起股、中股、后股、束股，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。文章引经据典，却无堆砌之感；辞藻华美，却不显空洞。

写完这篇，他并未停歇，稍作思索，便接着攻克下一题。

九天七夜，是一场漫长的煎熬。

贡院之内，是与世隔绝的。考生们不知道外界的风云变幻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
第一天，人人精神饱满，奋笔疾书。

到了第三天，疲态便开始显现。有人彻夜不眠，熬得双眼通红；有人面对难题，抓耳挠腮，苦思冥想；更有人心力交瘁，竟在号舍中痛哭失声。

到了第六天，整个贡院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。那是食物的馊味、汗水的酸味、墨汁的淡香，以及一种名为“绝望”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巡查的兵士，已经抬出去了数名因病或癫狂而无法继续考试的举子。

而方原，始终保持着惊人的平稳。

他严格地规划着自己的时间。每日按时进食，哪怕那些干粮粗粝难咽。夜深人静时，他会熄了蜡烛，静坐片刻，调理呼吸，让疲惫的大脑得到片刻的安宁。

终于，第三场，也是最后一场，策论的题目，发了下来。

当方原看到试卷上那一行大字时，他那双始终平静的眸子里，终于闪过了一丝精光。

题目只有五个字：“论固本兴邦”。

这是一个宏大到几乎无边无际的题目。它可以让考生天马行空，尽情发挥，却也最容易写得空洞无物，流于陈词滥调。

但对方原来说，这五个字，如同一把钥匙，精准地插进了他心中那把锁的锁孔里。

这三个月，他在国子监查阅的无数卷宗，他对漕运、商税、吏治的深入思考，他对那个名为“四海通”的庞然大物的层层剖析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可以在这五个字下，找到宣泄的出口。

但他可以“借题发挥”。

他可以论“固本”，大谈农事之艰，百姓之苦，痛陈土地兼并、税赋不均之弊。

他可以论“兴邦”，阐述商贾流通、货殖之利，同时笔锋一转，指出“官商勾结，垄断牟利”对国家的巨大危害，它如附骨之蛆，侵蚀国本，让兴邦之策，沦为蠹国之举。

他要写的，不是一篇策论。

而是一柄，用最温润的辞藻包裹，用最严谨的逻辑锻造，足以刺破脓疮，却又不会让持刀人被鲜血溅伤的……手术刀。

方原深吸一口气，胸中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。

他将最后一张，也是最重要的一张答卷，工工整整地铺在案上。

而后，他提起笔，蘸满了墨。

这一次，笔尖落下，再无半分迟疑。

窗外，九日的阴霾似乎正在散去，一丝微光，穿透云层，照亮了这小小的号舍。

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试，即将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