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 藏锋于鞘，静待春雷

萧景的身影消失在文渊阁厚重的门后，带走了最后一丝午后的暖意。

方原默然伫立良久，阁楼内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。阳光在地面上缓缓移动，光影的边缘，恰好切过他脚下那份卷宗上“赵显成”三个字。

宿国公的八字箴言——“潜龙在渊，当固其本”，如同一块冰，投入他沸腾的思绪中，让一切瞬间冷却，也变得无比清晰。

他明白了。

这不是退缩，而是策略。一根羽毛，无法与风暴抗衡。一只螳螂，挡不住滚滚向前的车轮。柳传山一案，看似是他赢了，实则不过是巨浪中的一朵小小浪花。他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，并非因为他有多高明，而是因为他这颗石子，恰好被更高层级的力量用作了投石问路的工具。

如今，路已问完，石子的使命便暂时告一段落。若再不知进退，妄图撬动那座名为“赵显成”的冰山，下场便不是沉入水底，而是被碾为齑粉。

他缓缓俯身，将那份关于“南洋开关”的旧档重新卷好，放回原处。动作不疾不徐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阅读。当他直起身时，眼神中的锐利与探究已尽数敛去，只剩下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。

从这一日起，方原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。

他不再踏入文渊阁那收藏着无数秘密档案的偏殿，而是将所有时间，都投入到了经义与时文的研习之中。他向监丞借来了历代科举的优等范文，尤其是近二十年来的会试、殿试策论。

周白惊喜地发现，那个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和畏惧的方兄，似乎又回来了。方原不再整日埋首于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官僚文书，而是重新与他一起，探讨八股文章的破题、承题，争论某个典故的精妙用法。

只是，周白隐隐觉得，方原的“回来”，又与过去不尽相同。

从前的方原，文章汪洋恣肆，才气纵横，如利剑出鞘，锋芒毕露。而今，他下笔却变得沉稳、内敛。他写的每一篇文章，都字斟句酌，结构严谨，看似平和中正，却在最关键处，埋藏着足以引人深思的观点。他的锋芒并未消失，只是被精心打磨后，藏入了厚重的剑鞘之中。

“方兄，你这篇文章，立论虽好，但似乎……少了些锐气。”一日，周白读完方原新写的一篇关于“均田”的策论，忍不住说道。

方原正在窗边临帖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：“春闱大比，取的是国之栋梁，求的是‘稳’，而非‘奇’。文章之道，如为人之道，需藏锋守拙，方能行稳致远。”

他没有说的是，科举的考场，同样是他的战场。

一张考卷，既是文章，也是奏疏。他要做的，不仅仅是写出一篇能让他金榜题名的好文章，更要写出一篇能让御座之上的那个人，看到、看懂，并为之触动的文章。

他要将自己对“四海通”的洞察，对漕运、商税、吏治的隐忧，巧妙地融入到对圣贤经典的阐发之中。他要用最稳妥的言辞，去包装最锐利的思想。他要让自己的观点，如春雨润物，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去，而不是像惊雷一般，招来无妄之灾。

这比单纯地揭露罪证，需要高明百倍的智慧与手腕。

冬去春来，听雨轩院中的那株老梅，花瓣落尽，吐露出嫩绿的新芽。京城的“倒柳风暴”渐渐平息，朝堂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，再无人提起那个惊才绝艳的江南解元。方原的名字，仿佛随着柳传山的死，一同被封存进了卷宗里。

国子监的监生们，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敬畏、好奇，变成了如今的淡漠，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。在他们看来，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，终究还是被磨平了棱角，泯然众人了。

对于这一切，方原浑然不觉。

他的世界，只剩下窗前的一张书案，手中的一支狼毫，和心中那盘越下越大的棋局。

他将自己彻底沉浸下去，心无旁骛。他的精神，如同一块百炼精钢，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，变得愈发坚韧与纯粹。

终于，在三月初的一个清晨，国子监的钟声之外，传来了礼部官员清亮的唱名声。

“奉天承运，皇帝诏曰：甲辰科会试，定于三月初九日，于贡院开考，为期九日。凡各省中式举人，皆可与试。布告天下，咸使闻知！”

消息传来，整个国子监都沸腾了。

周白激动得满脸通红，在院中来回踱步，口中念念有词，既兴奋又紧张。

他回头看向书房，却见方原依旧端坐在案前，正一丝不苟地为新研的墨汁撇去浮沫。他的手很稳，神情专注而平静，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决定天下士子命运的科场大比，而只是一次寻常的笔会。

察觉到周白的目光，方原抬起头，微微一笑。

“周兄，磨了三个月的剑，也该是时候，去试试它的锋芒了。”
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周白看着他，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，不知为何，心中的所有紧张与惶恐，竟在这一刻，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。

他知道，方原的剑，从未钝过。

它只是在等待一个，可以真正出鞘的时刻。

而现在，春雷将至，龙蛇起陆。

时候，到了。

三月初九，寅时。

天色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，寒星寥落，冷月如钩。整座京城尚在沉睡，唯有贡院门前，已是灯火通明，人声鼎沸。

方原与周白并肩立于人群之中。周白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，他紧紧攥着考篮的提手，目光不住地扫视着前方那座巍峨的牌坊，嘴唇微微翕动，似乎在默诵着某篇经义。

相比之下，方原显得异常沉静。他身姿挺拔如松，目光平视前方，眼神清澈而坚定。

“开门！”

卯时正，一声悠长而洪亮的唱喝，划破了黎明的寂静。

贡院厚重的朱漆大门，在“嘎吱”的声响中缓缓开启，露出一条深邃的甬道。

人群开始骚动，但随即被森严的秩序所约束。手持水火棍的兵士分列两旁，面无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