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 辟雍深处，潜龙在渊

国子监，王朝的最高学府，亦是天下士子的精神圣地。

它坐落在皇城之东，红墙碧瓦，古木参天。晨钟暮鼓，书声琅琅，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，将墙外京城的喧嚣与权谋纷争，尽数隔绝。

然而，对于此刻身处其中的方原而言，这片静谧之下，却潜藏着比王府雅集更为复杂的暗流。

周白初时还颇为新奇兴奋，能入住国子监，是多少举子梦寐以求的荣耀。

但几日下来，那份新鲜感便被一种无形的压抑所取代。

方原则截然不同。

他并未像其他士子那般，一头扎进经史子集的故纸堆中。

他首先翻阅的，是本朝的《实录》《会典》，以及各地的方志、图经。

而后，他又开始查阅大量的卷宗档案，尤其是户部与工部的存档。他寻找的，是关于“四海通”商号的一切蛛丝马迹。

这日午后，方原正在查阅一份关于十年前“南洋开关”的旧档，忽然，一个略带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
“方解元真是好雅兴。外面因你而天翻地覆，你却能在此处安之若素地读这些陈年旧账。”

方原回头，只见一个身穿华贵紫色锦袍的年轻公子，正斜倚在书架旁，手持一柄玉骨折扇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。此人面如冠玉，凤眼狭长，气质雍容中带着几分疏狂，一看便知是出身极贵的世家子弟。

方原认得他。此人名叫萧景，乃是当朝宿国公的嫡孙，也是国子监中最出名的监生之一，以才情高、家世硬、行事不羁而闻名。

方原缓缓合上卷宗，起身拱手道：“萧公子。”

萧景摆了摆手，走上前来，目光扫过方原桌上的卷宗，眉毛一挑：“《开元商律疏议》？方解元不读圣贤文章，以备春闱，却对这些钱粮俗务感兴趣？”

“国之大事，在祀与戎。而祀与戎，皆离不开钱粮。”方原平静地回答，“圣贤之道，若不能经世致用，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。”

“好一个‘经世致用’！”萧景抚掌一笑，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，“说得好听。可在我看来，方兄此举，更像是为将来铺路啊。柳传山倒了，他身后那个礼部侍郎的位子，可是空出来了。方兄如今名满京华，又得了圣眷，待春闱过后，一步登天，也未可知。”

方原闻言，并未动怒，只是淡淡一笑：“萧公子说笑了。方原一介白衣，前路未卜，岂敢妄想天恩。眼下不过是身陷囹圄，借读书以自娱，打发时日罢了。”

“身陷囹圄？”萧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，他凑近一步，压低了声音，“方兄，你我都是明白人，何必说这些场面话。你可知，这几日外面发生了什么？”

见方原不语，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。

“柳传山下狱第三日，便在狱中‘畏罪自尽’了。紧接着，都察院奉旨查抄，从柳家搜出的财物，竟抵得上国库一年税入的两成！此事震惊朝野，陛下龙颜大怒，下令彻查，凡与柳家有银钱往来者，一律停止审查。如今，京城里是人人自危，一夜之间，倒了三个侍郎，七个郎中，还有数十名官员被牵连下狱。这桩案子，已经从一桩科举舞弊案，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朝堂的‘倒柳风暴’！”

萧景盯着方原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而你，方原，就是这场风暴的源头。如今朝中，有人说你是为民除害的英雄，也有人说，你是心机深沉、借刀杀人的枭雄。你自己觉得，你是哪一种？”

暖阁内，阳光透过窗棂，照在古旧的书架上，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。空气，仿佛凝固了。

方原沉默了片刻，他没有直接回答萧景的问题，反而问道：“萧公子今日特意前来，想必不只是为了与在下探讨这些朝堂风闻吧？”

萧景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，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，神情变得严肃起来：“方原，你是个聪明人。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。柳传山，不过是条被人推到前台的狗。他死了，他背后的人，可还安然无恙。你以为你进了国子监，就安全了？你挡了别人的路，断了别人的财路，这笔账，迟早会有人跟你算。”

他顿了顿，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郑重：“我祖父，宿国公，他老人家很欣赏你。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：‘潜龙在渊，当固其本’。这潭水，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。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，看得太清，未必是好事。”

潜龙在渊，当固其本。

方原心中一凛，细细品味着这八个字。这是提点，也是警告。

宿国公，当朝勋贵之首，历经三朝而不倒，其政治智慧深不可测。他让自己的孙子来传这句话，其意深远。一方面，是向自己示好，表达一种善意。另一方面，也是在告诫自己，不要再深挖下去，不要再试图掀开更大的盖子，否则，便会引火烧身。

方原明白了。柳传山一案，已经触及到了某些顶级权贵的利益边界。

“多谢宿国公提点，方原铭记于心。”方原对着萧景，郑重地拱了拱手，“也多谢萧公子今日坦诚相告。”

萧景见他听懂了，神色缓和下来，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：“你明白就好。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个有趣的对手，还没上场，就被人给玩死了。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说罢，他将折扇一合，转身潇洒地离去。

方原站在原地，久久未动。他看着窗外那株历经风霜的老梅，枝干虬劲，傲然挺立。

他知道，自己正站在一个命运的十字路口。

是听从宿国公的“善意”警告，就此收手，安然地走上一条青云之路？还是……继续沿着那条草蛇灰线，追查下去，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？

他缓缓的，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桌上那份关于“南洋开关”的旧档上。在那份卷宗的末尾，一个熟悉的名字，赫然在列。

——户部尚书，赵显成。

方原的眼神，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。

有些路，一旦踏上，便再也无法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