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天子之怒，风雷惊动

翰林学士府中的那场惊天逆转，仿佛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，其激起的波澜，在短短半日之内，便席卷了整座京城。

消息最先是从那些亲历其事的举子口中传出的。

“听说了吗？江南解元方原，在王学士的雅集上，当众与礼部柳侍郎对质！”

“何止是对质！那方原引经据典，言辞犀利，竟逼得柳侍郎哑口无言！”

“最惊人的是，翰林院的韩靖韩侍读，竟当场发难，以官身弹劾柳侍郎，言其勾结商贾，意图染指科举！”

“韩大人如今已身着罪臣袍，长跪午门之外，叩阁鸣冤，请圣上彻查此事！”

一时间，京城的酒楼茶肆、秦楼楚馆，凡是有读书人聚集之处，议论的焦点，便只剩下了这一个。

故事在口耳相传中，被不断地润色、夸张，方原的形象，也从一个“品行不端”的江南举子，迅速演变成了一个不畏强权、智斗权奸的少年英雄。

风向，在一夜之间，彻底变了。

而此时，真正的风暴中心，早已从市井之间，转移到了那座巍峨的紫禁城。

乾清宫，西暖阁。

地龙烧得极旺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。当今天子，正把玩着一柄刚刚从西洋进贡而来的象牙柄手铳，脸上带着一丝玩味。

“……翰林院侍读学士韩靖，伏跪午门，泣血上奏，弹劾礼部右侍郎柳传山，交通外商，结党营私，秽乱春闱……其言辞激烈，称‘国之将亡，必有妖孽，臣请圣上斩此国贼，以正朝纲’……”

“啪！”

“好，好一个韩靖！好一个柳传山！”

刘瑾跪伏在地，头也不敢抬，低声道：“陛下息怒。韩侍读也是一片公心，只是……只是性子刚直了些。”

“公心？”皇帝冷笑一声，“朕看他是想借此博一个‘天下清名’！柳传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，朕早有耳闻，礼部那摊子事，腌臢得很！只是没想到，他竟敢把手伸到科举上来！”

科举，乃是国之根本，是维系皇权统治，选拔天下英才的最重要途径。任何染指科举的行为，都是对皇权最直接的挑衅。

皇帝停下脚步，目光落在窗外那被白雪覆盖的宫殿一角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：“刘瑾。”

“奴婢在。”

“传朕旨意。”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，“其一，礼部右侍郎柳传山，即刻革职下狱，所有家产查抄封存！其二，命都察院左都御史王阳明，会同刑部、大理寺，组成三法司，即刻会审此案！所有涉案人员，无论官阶高低，一律严查，绝不姑息！”

三法司会审！

“其三，”皇帝顿了顿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，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，“那个叫方原的举子，有点意思。传旨下去，命顺天府尹，将方原与其同乡周白，‘请’入国子监暂住，好生‘看护’，在案情查明之前，不得与外界私自往来。就说……朕要保护朝廷的有功之臣，免受奸人报复。”

刘瑾何等精明，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深意。

这哪里是“保护”，分明是“软禁”！

皇帝此举，一石三鸟。一来，将方原这个关键证人置于自己的直接控制之下，防止他被人灭口或收买。

二来，也是在敲打韩靖和那些所谓的“清流”，告诉他们，朕可以采纳你们的意见，但事情的主导权，必须牢牢掌握在朕的手里，休想借此裹挟民意，要挟朝廷。

三来，更是做给天下人看，天子雷霆雨露，皆是君恩，既能惩戒奸佞，也能“保护”忠良，皇权之威，深不可测。

“奴婢……遵旨。”刘瑾恭敬地磕了个头，缓缓退下。

暖阁内，重又恢复了寂静。

当顺天府的官差客客气气地出现在客栈时，周白吓得面无人色，以为是柳传山的党羽前来报复。

方原却异常镇定。他仔细听完为首的府丞宣读完圣上的“口谕”，脸上非但没有惊慌，反而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。

他对着周白安抚道：“周兄勿忧，此乃圣上对我们的‘恩典’。”

“恩典？”周白不能理解。

“圣上将我们移入国子监，名为保护，实为隔离。如此一来，无论是柳侍郎的余党，还是那‘四海通’背后之人，都再难有机会对我们下手。我们，暂时安全了。”方原解释道。

他心中清楚，这既是保护，也是考验。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，他这枚棋子，将被暂时移出棋盘。皇帝要看的，是他是否安分，是否会恃功自傲，是否值得托付。

收拾好简单的行囊，方原与周白在客栈掌柜和一众举子敬畏的目光中，登上了顺天府的马车。

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，最终停在了国子监那古朴而庄严的大门前。巍峨的“集贤门”下，祭酒大人早已闻讯等候。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一篇策论和一场风波而名动京城的年轻人，眼神复杂。

“方解元，老夫国子监祭酒李东阳。”

方原心中一震，连忙与周白一同上前行大礼：“晚生拜见李阁老！”

眼前的这位，竟是当朝内阁首辅，文坛领袖李东阳！他竟亲自在此等候！

李东阳虚扶一把，并未多言，只是深深地看了方原一眼，缓缓道：“圣上口谕，老夫已尽知。此案了结之前，你二人便安心在此处读书。国子监藏书万卷，其中不乏海内孤本，望你好自珍惜。”

说罢，他便转身离去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。

方原望着李东阳的背影，心中豁然开朗。

这国子监，既是他的“囚笼”，也是他的“藏龙地”。

风暴，正在外面肆虐。而他，则需要在这暂时的平静中，积蓄力量，研读典籍，为即将到来的，更汹涌的浪潮，做好万全的准备。

他抬头，望向国子监深处那座著名的“辟雍”大殿，殿顶的琉璃瓦在冬日阳光下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。

京城的棋局，他已入局。

而这天下，这历史，又何尝不是一盘更大的棋局？

方原的眼中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。他知道，自己的路，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