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靖此举,如平地起惊雷,震得满堂权贵才俊,尽皆失语。
翰林院侍读,正四品经筵讲官,天子近臣,何等尊贵的身份!他竟对着一个尚未入仕的白衣举子,行此大礼!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礼贤下士,而是石破天惊!
柳传山的脸色在一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,他死死地盯着韩靖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王崇古亦是手足无措,他一生清誉,何曾见过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场面。
方原亦是心中一震,诚恳道:“韩大人,万万不可!晚生何德何能,敢受大人如此大礼!”
韩靖却执意将礼行完,直起身来,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原,声音洪亮:“这一揖,老夫是代都察院的张御史,向你赔罪!我等食君之禄,本该明辨是非,查察奸佞。却因一时不察,听信谗言,险些冤没了一个真正的国士之才!!”
他这番话,信息量巨大。
韩靖根本不是来调解的,他是来为方原站台,更是来……反戈一击的!
“韩靖!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柳传山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,指着韩靖,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与此子勾结,构陷同僚,如今还敢在此颠倒黑白!”
“颠倒黑白?”韩靖冷笑一声,从袖中取出一份折本,高高举起,“柳侍郎,你可认得此物?”
那是一份都察院的勘问记录,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。
“都察院查抄‘甲字柒号’,虽未搜得账册,却也并非一无所获。”
韩靖的声音冷冽如冰。
“被擒的几名仆役中,有一人不堪拷问,尽数招了!那‘甲字柒号’,正是‘四海通’商号在京城的一处秘密账房!而此人还招出,就在查抄前一日,有一辆挂着礼部灯牌的马车,深夜到访,从院中拉走了足足十二箱物件!柳侍郎,你可否为我等解惑,你礼部的马车,为何会深夜出现在一个商号的秘密账房?”
礼部的马车!
十二箱物件!
这已经不是“关系匪浅”了,这简直就是直接参与的铁证!
柳传山的脸,瞬间血色尽失。
他脑中一片混乱,只能色厉内荏地咆哮道:“一派胡言!这是栽赃!是陷害!区区一个仆役的攀诬之词,岂能当真!”
“是不是攀诬,天日昭昭,自有公断!”韩靖将勘问记录收回袖中,目光如电,扫过在场的所有人,“老夫今日来此,只为做三件事。”
“第一,为方原方解元正名!他心怀天下,洞察秋毫,发现奸佞踪迹,不畏强权,以智计提醒朝廷。此乃大功,非但无过,反而有功!”
“第二,向诸位在场的同年澄清事实!你们都是我大明的未来,十年寒窗,所学为何?是为了一己私利,党同伐异,还是为了明辨是非,坚守公道?”
“第三!”韩靖的声音陡然拔高,目光如利剑般直刺柳传山,“我韩靖,以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名,正式向都察院、向圣上,弹劾礼部右侍郎柳传山,结交不法商贾,私相授受,意图染指科举,其心可诛!其罪当伐!”
弹劾!
当众弹劾!
整个暖阁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逆转震撼得无以复加。他们看着慷慨激昂、正气凛然的韩靖,又看看面如死灰、摇摇欲坠的柳传山,再看看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如水。
他们终于明白,自己错得有多离谱。
那些方才还对方原冷嘲热讽的举子,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而柳承明,早已吓得瘫软在地,面无人色。
王崇古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,他颤抖着手指着韩靖:“你……你……韩伯谦!你这是要毁了朝廷的体面!毁了斯文!”
“体面?斯文?”韩靖仰天长笑,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决绝,“当‘体面’成了藏污纳垢的遮羞布,当‘斯文’成了奸佞小人的护身符,这样的体面,这样的斯文,不要也罢!”
说罢,他再也不看众人,转身对着方原,深深一揖:“方解元,老夫先行一步,去宫门外叩阁请罪,静候圣裁!你……好自为之!”
言毕,韩靖大袖一甩,昂首阔步,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,径直离去。他那并不算高大的背影,此刻却显得无比伟岸,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岳。
暖阁内,死寂了良久。
柳传山浑身一软,瘫坐在椅子上,双目无神,口中喃喃自语: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他知道,韩靖此去,便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。事情闹到这个地步,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。皇帝必然会下令彻查,届时,自己与“四海通”的那些勾当,将再也无法掩盖。
方原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,心中并无太多快意。
他缓缓走到王崇古面前,这位方才还高高在上的大儒,此刻已是老态尽显,神情颓唐。
方原没有落井下石,只是平静地拱了拱手:“王学士,今日雅集,学生受益匪浅。只是,雪后初晴,天气尚寒,学士还需多保重身体。晚生,告辞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,对早已目瞪口呆的周白道:“周兄,我们走吧。”
周白如梦初醒,连忙跟上。
当方原与周白走出王府大门,重新沐浴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时,周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只觉得恍如隔世。他看着方原的侧脸,眼神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崇敬与钦佩。
“方兄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,“你真是……真是我的再生父母!”
方原失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言重了,周兄。我们只是做了读书人该做的事。”
他抬起头,望向紫禁城的方向。
他知道,韩靖此刻,应该已经跪在了宫门之外。一场更大的风暴,即将在京城掀起。
而他自己,也从一个棋盘外的观棋者,彻底变成了棋局中的一枚关键棋子。前路,将更加凶险。
但他心中,却无丝毫畏惧。
因为他知道,自己所走的,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。
路虽远,行则将至。事虽难,做则必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