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子霆率后营拔营北撤的动静,惊动了凤县上下。
知县林祎闻讯,如遭雷击,踉踉跄跄奔至城内江南卫中军大营驻所求见。
“杨大人!”林祎一进驻所,便扑跪在地,“贼兵新败,其锋必复!后营这一走,凤县…凤县何以自守?万望大人垂怜,留一旅劲兵,保此一方生灵啊!”
杨昭看向这位凤县的父母官,缓声道:“林知县请起。后营伤亡惨重,亟需回寿阳休整补充。此乃军务所需,非杨某不近人情。”
林祎面色灰败,挣扎起身,嘴唇哆嗦着,却吐不出半句反驳之语。
前日林祎率阖城大小官吏登上城门楼观战,后营乡勇面对倍己之敌,浴血搏杀,伤亡枕藉的景象犹在眼前,林祎岂能不知?
杨昭见林祎失魂落魄,心中有所不忍,知他算得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,便转头吩咐叶禾苗道:“禾苗,你率亲兵营协助林知县与城中青壮加固城防,多备擂木滚石。”
叶禾苗瓮声应喏。
林祎听了这话,连连躬身道谢,这才略感安心地辞去。
过了一日,夏侯典与刘飞分率左右二营步卒依序开拔北返。
城头守望的百姓见江南卫官兵连日北去,不免再生惶惑。
林祎更是心焦如焚,再次急趋杨昭行辕。
“大人!”林祎此番不顾礼数,直冲入帐,“贼兵若卷土重来,凤县弹丸之地,墙矮池浅,便是一座孤坟!万请大人念在满城百姓的份上,留兵驻守!”
“林知县,行军布阵,干系全局,非你一县可窥全貌。何时进军,何时移防,皆属军机,不必多问。”杨昭避开林祎眼神,看向它处,开口说道。
林祎呆立帐中,面如死灰。
良久,林祎缓缓整了整衣冠,对杨昭深深一揖,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悲凉,开口道:“下官…明白了。下官深受国恩,守土有责,届时自当率阖城吏民,与凤县共存亡。只是…我凤县百姓何其无辜…”语至尾声,已是哽咽难言。
悲声如锥,刺得杨昭心头一痛。
但杨昭心里更明白,江南卫初立,羽翼未丰,强留于此,无异于折戟沉沙。
气氛凝滞之际,江福忽地掀帘闯入,面色凝重,将一封密信呈与杨昭。
杨昭拆开一看,竟是巡抚陈秉章亲笔手书,字迹潦草急切。
“三界山贼聚众五千,猛攻寿阳,城防垂危,盼速回援!”
杨昭大惊,前番他为三界山马匪头子宋清所擒,那时三界山匪众不过四千余人,旬月之间,何以扩张如此之快?
杨昭又看了一眼林祎,将江北巡抚手书递了过去,开口道:“林知县,非是杨某不愿留下,实在是省城告急!”
林祎双手微颤,接过信笺,低头一扫,半晌只是苦笑摇头,长叹一声道:“天意如此…大人速去吧。”
眼看林祎背影萧瑟,踱出大帐,杨昭也顾不得内心酸楚,即刻传令道:“尉迟飞点齐先锋营,即刻轻装驰援!中军亲兵营紧随其后!”
不过一刻,五百铁骑已集结完毕。
杨昭翻身上马,一声令下,精锐骑兵如离弦之箭,向着寿阳方向疾驰而去。
尉迟飞控缰与杨昭并辔而行,他按捺不住心中存了数日的疑问,侧首问道:“大人,末将有一事不明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凤县一战,为何独让罗子霆的后营乡勇列阵大道,正面迎击贼军主力?彼等虽勇,毕竟训练日短…”尉迟飞话未说尽,意思却已明了。
杨昭微微一顿,开口道:“其一,贼军向来骄横,若见迎战者是团练乡勇,必生轻慢之心,急攻冒进,方能诱其深入我伏击之地。”
“其二,巢河儿郎虽由子霆精心操练,然未经战阵血火,终是璞玉。唯有真刀真枪与强敌搏杀,方可验其成色,淬其锋锐。此战虽折损百余,但幸存者皆已成百战锐卒。”杨昭目视前方,声音混在风里却清晰可闻。
尉迟飞眼中钦佩之色愈浓,叹道:“大人深谋远虑,末将拜服!”
正言语间,前方斥候疾驰来报:“大人!侧翼山林中发现小股流匪,约二百人,正窥伺我军!”
杨昭眸光一凛,毫不迟疑喝令道:“尉迟飞!率你本部骑兵,冲散他们!速战速决,不得延误大军行程!”
“得令!”尉迟飞猛夹马腹,长槊前指,“儿郎们,随我来!”
百余精骑如猛虎出闸,轰然离阵,直扑侧翼。
刀光闪烁,马蹄雷动,惊呼惨嚎声顷刻响起,又迅速被奔腾的马蹄声淹没。
不过一盏茶功夫,匪众已被冲得七零八落,遗尸百余具,余者尽皆溃散。
江福一直护持在杨昭身侧,此刻忽如鹞鹰般扑入败逃的匪群。
片刻后,江福擒得一衣衫褴褛却面露凶悍之色的头目归来,掷于杨昭马前。
江福又上前几步,铁钳般的大手扼住那人咽喉,厉声喝道:“说!哪条道上的?”
那头目起初还欲逞强,却吃不住江福手段,最终还是惨嚎着道:“是…是苏大当家…三界山已与洪大王约定,两面夹击,共图江北!俺们只是奉命在此巡哨,迟滞可能回援的官军…”
杨昭端坐马上,面色晦暗不明。
他想起当日被宋清所擒时,于灯下将那投诚信改为决裂书的种种情景,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。
纵使自己巧计离间,终究未能扭转大势。
该来的,还是来了。
杨昭率先锋营与亲兵营疾驰两昼夜,终于在距寿阳城五十余里处择一险要地势扎下营寨。
尘烟未定,杨昭即召来江福,沉声道:“你轻功卓绝,趁夜潜入城中,探明寿阳城防虚实,只许暗中行事,暂且不要露头让官府知道,择日回报。”
江福肃然抱拳道:“遵命!”身影一晃,径自去了。
杨昭又密唤王云、王田兄弟至帐中,吩咐道:“你二人设法混入城外匪军,伺机而动,或可建奇功。”
王家兄弟二人领命,也悄然去了。
三日后,罗子霆携后营残部,夏侯典、刘飞分率左右营相继抵达,营盘顿时连绵数里,旌旗蔽空。
杨昭即刻展纸磨墨,亲书密函一封,以火漆封缄,交与夏侯典道:“夏侯将军,烦你将此书射入城中,以安寿阳军民之心。”
夏侯典慨然应诺,收好密函,单骑出营。
来至寿阳城外匪军所在,夏侯典身披黑甲,胯下黑马,如一道黑色闪电直贯敌阵。
匪兵惊呼阻拦,却见夏侯典马槊翻飞,寒光过处,已有十余名匪兵溅血倒地。余者骇然辟易,竟无人敢近其十步之内。
夏侯典驰至城下百步,将那密函稳稳缚于箭杆之上,张弓搭箭,“嗖”的一声裂空而去,越过垛口,直入城中。
城中守军一阵骚动,显已接获密函。
功成欲返之际,忽听一声尖啸自敌阵深处袭来!
夏侯典闻声急闪,却不防一支冷箭已噗嗤没入左肩。
夏侯典闷哼一声,咬牙折断箭杆,伏鞍疾驰回营,血染征袍,面色却兀自刚毅。
杨昭听亲兵来报,急忙走出中军大帐,亲自扶住夏侯典,检视那深嵌甲胄的箭簇,手指轻抚过伤口边缘,叹道:“万军丛中往来驰骋,如入无人之境。横刀立马,唯我夏侯将军!”
言罢,即唤医官精心诊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