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霭渐浓,杨昭仍立于高台之上,望着麾下江南卫将士,心里既痛惜伤亡,又生出几分笃定。
平定江南之路,虽艰必克!
“此役共歼贼军一千零七十三人,贼军重伤者约百人。我军阵亡二百零九人,其中罗将军后营伤亡最重,战死一百一十二人,余者人人带伤,重伤二十四人。”
“夏侯将军左营战死二十一人,重伤七人。”
“刘将军右营战死三十八人,重伤十四人。”
“尉迟将军先锋营五百骑兵仅折损一人。”
叶禾苗肃立一旁禀报,声音既沉痛又清晰。
杨昭默然颔首,目光扫过血色浸染的战场。
残阳西坠,鸦声凄厉,折断的枪戟与散落的旌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。
沉默良久,杨昭开口道:“禾苗,你率亲兵营就地妥善安葬阵亡将士,立碑标记,待日后迁回故土。”
“得令!”叶禾苗抱拳应声,当即点齐亲兵,携锹镐奔向战场。
杨昭又唤来江福,传令道:“江南卫即刻开拔,进驻凤县县城休整!”
号令既下,尉迟飞率骑兵先行开道,夏侯典与刘飞各引步卒护卫两翼。
罗子霆虽面色沉痛,仍强打精神收拢伤亡惨重的后营弟兄,相互搀扶着随军前行。
不过片刻,罗子霆又策马疾驰至杨昭身侧,拱手便道:“杨...杨大人!”话音哽了一瞬,才续道:“我想带阵亡的弟兄们归葬巢河。”
杨昭默然望着罗子霆,并不言语。
罗子霆喉头滚动,低声又道:“这些儿郎都是我亲手带出家乡的。今日一战,后营折了百余弟兄,我...实在不忍心他们埋骨他乡。”
“幸存的不少弟兄,也萌生了退意。”罗子霆声音渐哑,又续道。
杨昭凝望罗子霆面庞片刻,抬手轻抚罗子霆肩甲,温声道:“子霆,我明白。今夜你将后营弟兄集合一处,我亲自同弟兄们说说话。”
罗子霆重重点头道:“好!”
凤县城外,旌旗招展,鼓乐齐鸣。
知县林祎一身朝服,领着县中大小官吏,出城相迎。
江南卫那面“杨”字帅旗一映入眼帘,林祎便抢步上前,长揖到地,颤声道:“杨大人神兵天降,救我凤县于累卵!若非杨大人麾下江南卫半道截击,贼锋所指,凤县阖城生灵涂炭矣!此恩此德,凤县上下永志不忘!”
杨昭坐在马上,神色淡然:“知县大人言重,分内之事。”
杨昭心里明镜般清楚,若非自己半路伏击,凤县必陷入敌手。
那时林祎无论殉城还是弃逃,都难逃朝廷严惩。
此番血战,倒是阴差阳错救了这知县一顶乌纱、一条性命。
县衙内早已备下洗尘宴。
林祎满面红光,将杨昭奉于上座,又将尉迟飞、夏侯典、刘飞、罗子霆、叶禾苗、江福等一干统领殷勤安排妥当。
席间觥筹交错,颂扬之辞不绝于耳,林祎舌灿莲花,将江南卫此战之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
杨昭面上含笑应酬,心思却早已飞离这喧嚣浮华的宴席。
杨昭略用了些酒菜,便举杯环视诸营统领道:“连日奔波鏖战,弟兄们辛苦了!请诸位回去后,务必严加约束部下,不得惊扰百姓,好生休整,养足精神。”
“遵命!”众将齐声应诺。
杨昭微微颔首,目光落在罗子霆身上,轻声道:“子霆,带我去后营看看。”
罗子霆微微一怔,随即起身,拱手应道:“是!”
杨昭领着叶禾苗步出县衙,罗子霆在前引路,径向后营驻扎之所奔去。
后营的景象比杨昭预想的更要糟糕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草药味,压抑的呻吟和低低的啜泣混在其间,如同钝刀,一下下剐在杨昭心上。
白日里骁勇的巢河儿郎,此刻或躺或坐,大多带伤。
医官和几个手脚麻利的亲兵穿梭其间,忙碌不堪。
断臂、破腹、箭创……惨烈景象触目惊心。
哀嚎声、咬牙忍痛的闷哼声、失去同袍的悲泣声交织一片,令人心头发堵。
罗子霆看着自己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如此凄惨,眼眶微红,拳头紧握,低声道:“大人...我...我对不住这些弟兄和家乡父老...”
杨昭抬手止住罗子霆的话头,深吸一口气。
混合着血与药的气味直冲肺腑。
杨昭心里何尝不痛?
这些鲜活的生命,皆因他一声令下而凋零伤残。
可如今他是江南卫的主心骨、真正的头领,千斤重担压于一身,再多的痛楚与自责,也只能深深埋藏,独自消化。
他自己必须先挺住!
想到这里,杨昭走到一个腹部裹着厚厚麻布、面色惨白的年轻乡勇身前,蹲下身,温声问道:“小兄弟,伤得重么?哪里人?”
那年轻乡勇认出是杨昭,挣扎着想行礼,却被杨昭按住。
“回...回大人,巢河府...李家坳的,肠子…肠子差点流出来…”年轻乡勇声音虚弱,带着哭腔。
“李家坳?好地方,靠山面水。”杨昭语气平和,如同拉家常一般,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?”
“爹...娘...还有个弟弟...”提起家人,年轻乡勇眼里有了些光亮,随即又被痛苦和恐惧淹没,“大人…我…我是不是要死了?我还没娶媳妇…”
“胡说!”杨昭语气坚定,轻轻拍了拍年轻乡勇未受伤的肩膀,“你这伤看着凶险,养好了照样生龙活虎。好好养伤,待江南平定,我亲自给你做媒,娶一房好媳妇,回李家坳光宗耀祖!”
年轻乡勇眼中涌出泪水,用力点了点头。
杨昭又走向另一个抱着断臂、眼神空洞的汉子。
“这位兄弟,为何从军?”
“家里…遭了灾,田地被占…活不下去了…跟着罗大哥,混口饭吃,也想…也想挣个前程。”断臂汉子抬头,眼神麻木。
“你们今日流的血,就是前程!洪有缺造反,所过之处,赤地千里!咱们巢河府难道能独善其身?今日你们在凤县挡住了贼兵,保住了身后多少像你们家乡一样的安宁?朝廷在看着,百姓在看着!这不仅是军功,更是保家卫土的男儿担当!”
杨昭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竖起耳朵的伤兵耳中。
“我知道,有人想家,也有人怕了,想走。想走的,明日即可领了盘缠回乡。”
“但请弟兄们想想,就这样带着一身伤,两手空空地回去,今日流的血,就这么白流了吗?”
“跟着我杨昭,练好本事,杀尽叛逆!朝廷不会亏待忠勇之士!待江南平定,我保你们人人有田有宅,有功者更可搏个官身,风风光光回乡,光宗耀祖!”
“到那时,你们今日流的每一滴血,都是子孙后代脸上的荣光!”杨昭环视四周,目光灼灼,声音陡然拔高。
营帐内一片寂静,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。
伤兵们眼中的恐惧和茫然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悲愤、不甘和重新燃起的血性。
断臂汉子猛地抬起头,嘶声道:“杨大人!我不走!我要留下!我要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!”
“我也不走!”
“留下!跟着杨大人!”
“杀贼!报仇!”
呼喊声起初零星,继而连成一片,虽因伤痛而虚弱,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。
罗子霆看着眼前这一幕,胸中激荡,踏前一步,朗声道:“杨大人!子霆糊涂!巢河的汉子,没有孬种!我罗子霆誓死追随大人,与江南卫同进退、共生死!”
“好!”杨昭重重一拍罗子霆的肩膀,眼中也有一丝动容,“江南卫需要你们这样的好儿郎!”
翌日清晨,凤县城外,一片开阔地。
临时搭建的祭台肃穆庄严,台上供奉着阵亡将士的名录牌位,黑压压一片,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。
台下,江南卫全体将士,无论伤者病者,但凡能站立的,皆是甲胄齐整,肃然列队。
阵亡者的遗体已由林祎组织民夫妥善收敛,暂时安葬于城西山岗。
凤县百姓闻讯,扶老携幼,来了大半。
他们挤在军阵外围,踮脚引颈,鸦雀无声,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这支救命之师的敬畏。
杨昭一身素服,缓步登上祭台。
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,最后停留在那一片象征着死亡的牌位上。
“弟兄们!”杨昭高声喊道。
“昨日一战,我们胜了!我们挡住了贼兵锋芒,保住了凤县一城百姓!这胜利,来之不易!”杨昭顿了顿,声音中带着沉痛,“是我们这些躺在这里的兄弟,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换来的!”
杨昭手指微微颤抖,指向那片牌位,高声续道:“昨日之前,他们或许素不相识。但他们为了同一个目标,保境安民!扫除叛逆!并肩作战,血染沙场!他们,是我江南卫的脊梁!是顶天立地的英雄!”
台下不少将士红了眼眶,紧咬着牙关,强忍着泪水。
围观百姓中也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。
“他们走了,但他们的血不会白流!他们的魂灵,在天上看着我们!”杨昭的声音陡然激昂起来,如同金石交击,“看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,能否继承他们的遗志!看着我们,能否荡平江南,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!能否让他们的父母妻儿,不再受战乱之苦,能挺直腰杆做人!”
杨昭猛地抽出腰间佩剑,剑指苍穹,声震四野道:“今日,我杨昭在此立誓!此仇必报!此恨必雪!江南不平,此剑便不归鞘!江南卫的英魂在上,请受我等一拜!愿尔等忠魂护佑,佑我江南卫连战连捷,早日肃清东南半壁!全军将士!祭英灵!”
“祭英灵!”尉迟飞、夏侯典、刘飞、罗子霆等人带头嘶吼。
“祭英灵!”数千将士的吼声汇聚成雷霆,冲破云霄,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冲天的战意,在凤县城外久久回荡。
围观百姓们也被这悲壮雄浑的气势所慑,纷纷垂首默哀。
祭奠的烟火袅袅升起。
杨昭打心里期望,江南卫的军心,从此铸成一块铁板。
是夜,江南卫中军大帐灯火通明,舆图高悬。
杨昭端坐主位,尉迟飞、夏侯典、刘飞、罗子霆、叶禾苗、江福环列左右,气氛凝重。
“贼军新败,必不甘心。该如何行止,诸位都说说。”杨昭目光扫过众人,开口道。
众将都不说话,目光皆聚在杨昭一身。
沉默片刻,杨昭开口笑道:“不要都看着我,大家都要讲讲心里的想法,集思广益,就从尉迟千户开始。”
尉迟飞霍然起身道:“杨大人!贼军虽众,不过乌合之众!我先锋营五百铁骑,锐不可当!末将愿为先锋,直插江南腹地!”
杨昭笑道:“尉迟将军忠勇可嘉!”目光又转向夏侯典,问道:“夏侯千户,你的看法?”
夏侯典沉吟片刻,缓缓开口道:“东南半壁陷入洪逆之手,且洪逆盘踞日久,根基深厚,拥兵何止十万?昨日所歼,不过其偏师一部。我军初战虽胜,但兵力也折损不小,后营尤甚。若贸然深入,恐陷入重围,进退失据。末将以为,当务之急,应补充兵员,加紧整训,积蓄力量,方为上策。”
刘飞脸上带着忧虑,立刻附和道:“夏侯千户所言甚是!大人,不是末将怯战。凤县小城,无险可守。若大军来攻…恕末将直言,能否守住凤县,尚在两说。一旦有失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罗子霆接口,语气诚恳道:“两位千户大人所言,在下深以为然。后营经此一役,能战者不足三百,亟需补充。在下在江北也还有些声望,愿即刻修书,请一些朋友代为招揽乡勇义士,补充兵源。”
众人目光最后落到叶禾苗身上。
叶禾苗脸膛涨红,有些局促地站起来,开口道:“俺这一战就守着大人,没出什么力…俺不懂这些大道理。杨大人说怎么做,俺就怎么做!俺和俺的弟兄们,绝无二话!”
这瓮声瓮气的话语,引来帐中一阵善意哄笑。
笑声渐歇,众人目光又都聚到杨昭身上。
杨昭盯着舆图,沉吟片刻,决断道:“众将听令!罗子霆!”
“在!”
“命你率后营明日一早,拔营启程,返回寿阳城休整!”
“遵命!”罗子霆精神一振,高声领命。
“夏侯典!刘飞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命你二人率左右两营步卒,后日清晨出发,紧随后营,有序北撤!”
“遵命!”
“尉迟飞、叶禾苗!率中军亲兵及先锋营骑兵,随我三日后撤离凤县,断后警戒!”
“遵命!”
杨昭的军令清晰果断。他心里清楚,三千贼军不过是个开始。
刚刚组建的江南卫,断不能葬身在这区区凤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