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早早起身,望着驿卒送来的稀粥咸菜,只觉索然无味,举箸半晌,轻叹一声,撂下手中竹筷。
正怔忡间,忽听门外脚步声响,江福进到房中,躬身道:“大人,沈姑娘来访。”
杨昭眼中倏然一亮,当即振衣道:“快请!”
沈明月翩然入内。
见杨昭眉间倦色未消,案上膳食丝毫未动,沈明月心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,不由轻抿朱唇,轻笑了几声。
杨昭不由问道:“沈姑娘笑什么?”
沈明月收敛笑容,正色道:“特来给大人送礼。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叠得齐整的纸笺,素手轻推至杨昭面前。
杨昭展开纸笺,竟是一张墨迹簇新的房契,上书“仙鹤堂”三字。
再往下细细一看,这仙鹤堂与巡抚衙门竟然只有一墙之隔!
“大人总揽江南团练事务,长期客居馆驿终非长久之计。这仙鹤堂庭院轩敞,足可充作临时衙署。暂且借与大人栖身理事,应当算不得行贿吧?”沈明月轻笑道。
杨昭心想,如今在寿阳城遭到冷遇,正应了日前沈明月“省垣掣肘”的话。长期居于馆驿之中,也容易授人话柄,既然沈明月已安排妥当,不如就搬进去,既可免寄人篱下之困,又能彰示朝廷办差威仪。
想到这里,杨昭当即拱手道:“沈姑娘思虑周详,杨某...拜领了。”
沈明月微微一笑,又道:“小女子虽不懂军务,却也听过‘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’的古训。不知朝廷对大人总揽民团所需的饷银,作何安排?”
杨昭唇角泛起一丝苦涩,开口道:“离京前与陛下及内阁诸位大人议过,自己先行想办法筹措,户部日后酌情补还。”
沈明月忽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桑皮纸银票,递了过去。
杨昭接过银票,低头一扫,票面上"陆万两"朱砂大字入眼,呼吸不由一滞。
杨昭望向眼前的女子,心里尽是感激。
“大人莫急着称谢,小女子是有条件的。”沈明月莞尔一笑道。
杨昭蓦然想起那六十万两军饷的往事,不禁跟着笑道:“什么条件?沈姑娘请讲。”
“只求大人日后练就精兵之时,若得方便,拨些人马护送沈家商队往来南北。”沈明月道。
杨昭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护卫商路本属份内之事。沈姑娘放心,此事...一言为定!”
话音落定,杨昭跟着问道:“沈姑娘此番...是要长留寿阳?”
沈明月脸颊蓦地染上一抹淡红,声若蚊蚋道:“但凭大人差遣...小女子在此候着便是。”说罢自觉失言,连耳垂都染上红色。
杨昭目光掠过沈明月轻颤的睫毛,只觉心里莫名有些局促。
二人一时无话。
正当此时,叶禾苗风风火火闯进门来。
叶禾苗瞪着房中相对无言的两人,脸膛霎时涨得通红,搓着手讷讷道:“俺...俺来得不是时候...”
沈明月却如蒙大赦,倏然起身,躬身道:“小女子还有些琐事,先行告退。”
沈明月说完这话,也不待杨昭回应,便踩着细碎步子匆匆离去。
叶禾苗见此情状,摸着后脑讪笑道:“亲兵弟兄们听说兄长回来了,非要俺来请安...”顿了顿,又搓着手讷讷道:“俺是不是打扰兄长了?”
杨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,拍了拍叶禾苗肩膀道:“你来得正好。”说着便与叶禾苗大步走出馆驿。
五十三名亲兵早已列队肃立,虽衣衫褴褛,目光却如出鞘利刃。
杨昭逐一看过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汉子,胸中郁气顿时消散无踪,朗声道:“即日起,诸位便是我江南卫的骨血!”
这一日,杨昭领着麾下众人,径自搬入仙鹤堂里。
仙鹤堂果然轩敞,五进院落并东西跨院,足以容纳上百人居住。
杨昭眼见众人脸上洋溢兴奋目光,心中忽然想起沈明月来。
过了一阵子,杨昭又想起江北官场的冷遇,更觉民团之事刻不容缓,一点马虎不得,当即研墨铺纸,给同乡好友罗子霆写了一封信。
书信写毕,杨昭唤来江福道:“速将此信送往巢河府,务必亲手交到罗子霆手中。”
江福郑重接过书信,贴身收好,抱拳一礼,径自去了。
七八日倏忽而过。
这日晨光熹微,江福风尘仆仆踏进仙鹤堂,立刻找到杨昭,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密信。
杨昭拆开火漆,展开信件,入眼便见罗子霆笔力遒劲。
“弟在乡已募得千余儿郎,日日演武不辍。待练就几分气象,必精选五百锐卒,亲率赴寿阳,效鞍马之劳。”
杨昭脸上不觉带了几分笑意,负手望向院中操练的亲兵。
忽觉这有些沉寂的仙鹤堂,即将迎来真正的生气。
又过一日,寿阳城头蹄声如雷。
尉迟飞一马当先,领着两千边军精锐驰入城门。
玄甲映日,旌旗猎猎,惊得街市百姓纷纷避让。
尉迟飞先到了巡抚衙门,问明了杨昭所在,又迫不及待来到仙鹤堂中。
一踏进仙鹤堂大门,尉迟飞便对杨昭深深一揖,叫了声:“杨先生!”
“陛下特命小弟率边军儿郎前来听令!”尉迟飞朗声又道。
杨昭连说了三个“好”字。
尉迟飞一挥手,对门外喝道:“抬上来!”
只见两名健卒抬着口沉木鎏金箱走了进来。
杨昭打开一看,正是当初尉迟飞所赠玄色山文甲。
当时杨昭急于南下,并未携带此甲,将其寄存于胡雅小院,想不到此刻尉迟飞竟将它带到江北来了。
杨昭紧握尉迟飞双手,激动道:“尉迟将军费心了!”
尉迟飞抱拳道:“兄长客气!”说着从怀中郑重取出一卷黄绫,道:“另有内阁转呈的御批在此。”
杨昭展开黄绫,但见朱批八字墨迹淋漓。
“悉心办理,以资防剿。”
笔锋如剑,尽显帝王决断。
尉迟飞低声又道:“内阁也发了急递给江北巡抚衙门,命他们全力协助民团之事。”
杨昭微微点头,心里却在想,县官不如现管,内阁急递当真有用么?
公事既毕,尉迟飞笑道:“还有句私话...胡姑娘托我带个口信。”
“什么口信?”杨昭笑着问道。
尉迟飞忽然上前一步,凑到杨昭耳旁,悄声道:“胡雅安,杨郎安否?”
杨昭不禁哑然失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