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三人回到驿馆时,身上还带着校场上未散尽的肃杀之气。
张曲直早已在客房中等候,见杨昭推门而入,急忙起身迎上,目光沉凝,开口便问道:“杨兄行事,是否...过于残忍?”
杨昭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我想了一夜,别无他法。”嗓音里已带着一丝疲哑。
张曲直凝视杨昭良久,轻叹一声,开口道:“兴许也只有这么做了。”说完这话,他嘴角牵起一抹复杂笑意,续道:“看杨兄如今杀伐决断,我对你这江南之行,反倒吃了颗定心丸。”
杨昭微笑回应,问道:“张兄何时回京复命?”
“今日便走。”张曲直道,又补了一句,“有书信要带?”
杨昭摇头道:“我今夜便赶往江南,局势瞬息万变,已容不得笔墨往复。今日校场之事,其中关节厉害,烦请张兄回京面圣时代为详陈。”说着,从袖中取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笺,递了过去,续道:“这上面录了那五十三名弟兄的姓名籍贯、行伍履历,请张兄带回,详加核实。”
张曲直接过,郑重放入怀中,开口道:“放心,此事包在我身上。”
张曲直一抬眼,嘴角忽地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又道:“公务已毕,私事嘛...胡姑娘那边需要带什么话么?”
杨昭脸上掠过一丝柔和波澜,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只有七个字。”
“哦?哪七个字?”张曲直挑眉问道。
“杨郎安,胡雅安否?”
张曲直朗声一笑,拱手道:“好!这七字千金,定为杨兄带到!保重!”说罢,转身大步离去。
杨昭立于阶前,深吸一口气,当即吩咐叶禾苗与江福道:“随我去巡抚衙门。”
三人到了江北巡抚衙门,朱漆大门虽开,却只一名老门房躬身迎出。
“禀杨大人。”老门房言辞恭敬,眼皮却耷拉着,“抚台大人出城巡视县乡去了,临行前特意交代,若杨大人来访,定要小人好生款待,切莫怠慢。”说着侧身向里一让。
杨昭心里清楚,陈秉章哪里是巡视,分明是心中有气,恼他独断专行,未先与巡抚衙门通气,便以霹雳手段处置了哗变军士。
如今等杨昭来访,便专程晾着他,好出一口恶气。
杨昭面色沉静,淡淡道:“不必了。”转身便走。
回到驿馆,杨昭立即招来叶禾苗,沉声吩咐道:“你即刻去江北驻军大营,好生看顾那五十三名弟兄。待他们伤势稍稳,便由你领着,南下滁阳城与我会合。”
叶禾苗瓮声瓮气应了个“是”,抱拳转身,大步流星而去。
杨昭带着江福,一路南行。
沿途但见田地荒芜,村落萧条,时有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残垣断壁之下。
偶见几片本该稻苗青绿的田野,如今却只有萋萋野草疯长。
杨昭眉峰紧锁,心中如压巨石。
战乱如虎,啃噬的是百姓的生计。
倏忽数日,已近江北、江南两省交界。
遥望前方山峦轮廓,估摸再有一日路程,便可抵达江南省北大门滁阳城。
日渐西斜,二人寻了处市镇,想要找间客栈歇脚。
江福找到一间客栈,上前叩门,一个肩搭汗巾的店小二懒洋洋探出身来。
“对不住二位爷,”店小二嘴上客气,脸上却没什么热络气,“小店...客满了,实在腾不出空房,您二位另寻他处吧。”
二人相视无奈,杨昭对店小二道:“既然如此,且寻些吃食,我等打个尖便走。”
店小二却面露难色道:“实在对不住爷,客栈被贵客包了,灶房也不便另开火。”
江福眉峰一拧,正要上前理论,杨昭急忙摆手制止,转身便要离去。
恰在此时,杨昭身后传来一声清越却略带迟疑的轻唤声:“杨...杨大人?”
杨昭应声回头,只见一人身着月白杭绸衫子,俏生生立在客栈门口。
不是沈明月又是谁?
杨昭顿时怔在原地,心中惊愕与欣喜交织。
不等杨昭缓过神,就听沈明月问道:“杨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
杨昭倏然回神,开口道:“杨某奉旨南下,巡查民情、整饬团练,难道不该来此么?”又问道:“倒是沈大小姐,怎么也到了这兵荒马乱之地?”
沈明月眼波流转间,唇角弯起一抹狡黠弧度,轻笑道:“小女子自然是担忧铜江城那座铜矿,生怕大人公务繁忙,将它忘了。这才亲自南下,正要往寿阳城里去寻大人呢,不想竟在此处遇上了。”
杨昭听沈明月说得这般直白坦荡,反倒一时语塞,只得摇头苦笑。
沈明月打量杨昭片刻,忽又好奇道:“大人此行,莫不是打算去滁阳城招揽民团?”
杨昭点头道:“不错!”
沈明月蹙起秀眉,讶然道:“这就奇了。”
“奇在何处?”杨昭心头莫名一紧,追问道。
沈明月收敛笑意,正色道:“大人不知情么?滁阳城已被洪有缺大军团团围住,水泄不通。如今城外十里都是贼兵营寨,旌旗蔽日。大人单枪匹马,如何进得去?”
杨昭闻言,如遭雷击,一股凉意自脊背窜起。
滁阳被困,他竟毫不知情!
前几日在寿阳城中,他看了朝廷邸报,洪有缺虽势大,也不过占了江南省大半,滁阳城仍牢牢握在朝廷手中,怎么几日功夫,竟已被贼军团团围住?
杨昭思忖片刻,蓦然醒悟。
陈秉章故意按下不报,意隔绝消息,不与他杨昭通气!
如此看来,此行凶险,远胜预期。
正想间,沈明月已翩然引手,邀杨昭与江福二人步入客栈。
杨昭抬眼略一扫视,只见堂内清净,并无其他客旅,心下顿时了然。
定是沈明月出手阔绰,已将整间客栈包了下来。
三人拣了张临窗的榆木桌坐下,沈明月便吩咐候在一旁的店小二道:“拣拿手的好菜,烫几壶好酒来。”跟着目光落在江福身上,笑着问道:“这位壮士是...”
杨昭这才恍然,沈明月在京城时只见过叶禾苗,却未见过江福,忙引见道:“这位是江福。”又补了一句道:“叶禾苗此刻正在寿阳城中,统领亲兵。”
沈明月笑着向江福敛衽一礼。
江福连忙抱拳还礼,神态恭谨。
酒菜很快上齐,沈明月执壶为杨昭斟了一杯,眼波微漾,轻声道:“杨大人在寿阳城雷厉风行,杀伐决断之事,早已传遍两江,甚至京中也引起了不小轰动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有人说大人当机立断,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,乃国之干城,也有人说…大人手段酷烈,嗜杀成性,往日温文尔雅不过是韬光养晦,如今才是本性毕露。”
沈明月话音轻柔,续道:“不过,陛下对大人此举,似乎并未见责,反倒信任有加呢。”
杨昭苦笑一声,叹道:“非是杨某嗜杀,实是情势所迫,不得不出此下策。”心里十分诧异,此间距京城千里之遥,沈明月的消息居然如此灵通。
沈明月莞尔一笑,接口道:“这便如同做生意一般,慈不掌兵,义不掌财。今日见了大人这般决断,小女子反倒对朝廷早日收复铜江城生出几分真切指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