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三人趁着夜色疾行。
东方既白,终于寻到一处官驿歇脚。
杨昭这次再也不遮掩身份,向驿丞亮出靖南宣慰使的关防。
驿丞悚然动容,当即喝令驿卒洒扫庭除,备好上房饭食,极尽殷勤。
略事休整后,驿丞又亲自调配车马,派了精干驿卒护送。
一路再无波折,不两日便望见江北省省城寿阳城巍峨轮廓。
车驾刚至城外十里长亭,早见一队仪仗赫然而立。
江北巡抚陈秉章一身绯袍玉带,领着全省大小官员出城相迎。
见杨昭下车,陈秉章疾步上前,拱手笑道:“杨大人星夜兼程,为国宣劳,下官等盼仰多时了!”
及至巡抚衙门,陈秉章自然少不了设宴接风。
杨昭坐在主宾位上,心里犹自隐隐不安。
陈秉章这样一位封疆大吏,对自己这般客气,甚至不惜领着全省官员亲自出城远迎,难道江北哗变一事真如张曲直所言,是克扣了粮饷所致?
也不知私下暗访哗变真相的张曲直现下身在何处?
正思忖间,陈秉章已起身自罚了三杯。
“下官早已行文中原巡抚衙门,商请他们一日一报大人踪迹,可不知怎么回事,始终不见回文。幸好杨大人及时现身官驿,真是给足了我江北省面子。”陈秉章这话说得既诚恳,又周全。
“那些哗变的军士现下都在何处?”杨昭举杯问道。
陈秉章跟着举杯,仰头一饮而尽,开口道:“杨大人办事果然雷厉风行,难怪深得圣眷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不瞒杨大人,这些军士眼下分批安置在江北驻军兵营之中。”
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站起身道:“陈抚台说的是!这些兵卒安置在我兵营里,万无一失!”
杨昭抬眼看向那五大三粗的汉子,陈秉章忙介绍道:“这位是江北将军薛峰。”
“杨大人,依卑职看,一路劳顿,不如今日好生安歇,明日再行查探江北哗变之事。”说话的是江北布政使何盛才。
见杨昭微微点头,陈秉章不禁微微一笑,转向叶禾苗敬了一杯酒,开口道:“前些日子陛下纳行娘娘进宫,做臣子的没什么拿出手的贺礼,只敬献了玉如意二十只,还请国舅爷莫怪。”
叶禾苗跟随杨昭,场面上的事已有不小长进。他依着礼数起身,举杯沉稳道:“巡抚大人费心,杏娘...与陛下,必感念大人厚意。”言辞得体,不卑不亢。
陈秉章目光又扫过坐在末席、一直沉默寡言的江福,手中酒杯略抬,笑问道:“不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?现任何职?瞧着甚是英武,却面生得很。”
不等江福开口,杨昭抢着道:“陈大人垂询,下官正要说明。这是下官新延请的帮手,姓江名福。目下虽无官身,此行南下,却要借重其才,待有所功绩,下官自当具本上奏,为他请功讨赏。”
陈秉章是一省巡抚,正二品官职,杨昭靖南宣慰使、江南卫指挥使却只是正三品,因而杨昭口称“下官”。
但杨昭毕竟又兼着查明江北哗变真相的御差,等同是钦差,因而陈秉章也自称“下官”。
杨昭微微一顿,目光转向江福,复又看向陈秉章,语气不觉加重了几分道:““说起来,若非江福一路护卫周全,下官恐怕再无福分坐在此处,与陈大人共饮了。”
席间顿时一静。
陈秉章脸上笑容微微一僵,旋即恢复如常,连声道:“原来如此!失敬失敬!江壮士,本官敬你一杯!”心中却是一凛,知这杨昭并非易与之辈,此话明是褒奖江福,暗里却点出了沿途险情,更表明自身对江都倚重之情,轻易试探不得。
江福起身,抱拳一礼,仰头饮尽,依旧沉默寡言,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气势。
宴饮已毕,陈秉章亲自将杨昭三人送入驿馆。
驿馆显是精心打理过,庭轩洁净,陈设雅致,一应仆从皆屏息静气,规矩森严。
杨昭步入房内,目光所及,但见锦帐绣褥,紫檀家具光可鉴人,连熏香都是上好的沉水香,陈设豪奢,竟不逊于京中勋贵别业。
正暗自沉吟,忽听门外脚步轻响,叶禾苗推门而入,面带一丝古怪喜色,低声道:“兄长,有故人来访。”
杨昭闻言一怔。
自己虽是江北人士,但老家巢河府距这寿阳城尚有不少路程,且多年未归,何来故人?
不待杨昭发问,一个压低却熟悉的声音已自叶禾苗身后传来,带着几分戏谑道:“杨大人,陈抚台那窖藏二十年的老酒,滋味可还醇厚?”
杨昭顿时惊喜交加,这声音不是张曲直又是谁?
张曲直从叶禾苗身后闪出,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,只是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风霜。
张曲直迈进房内,四下略一扫视,便啧啧连声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我一路行来,宿的都是漏风破瓦的寒舍,啃的是硬馍冷浆。瞧瞧杨大人这里,锦衾绣榻,香烛明堂,更别说还有巡抚大人亲奉的美酒....真是同人不同命啊!”
杨昭素支张曲直习性,笑骂一句道:“张兄莫要再打趣了!快说正事,你早到几日,这哗变之事,究竟查到了些什么要紧关节?”
张曲直收敛神色,面容沉肃,开口道:“此事棘手的很。江北官仓存粮确已见底,要额外供给这三千张嘴,绝非易事。陈秉章所言粮饷匮乏,并非全然推诿之词。”
杨昭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如此说来,莫非江北官场在哗变一事上,并无什么大的过失?”
“非也!”张曲直冷笑一声,“粮匮确实不假,但从巡抚衙门、布政使司衙门,到江北驻军粮所,早已铁板一块。即便有粮,层层盘剥克扣之下,真正落到那些残兵碗里的,只怕仍是杯水车薪!”
杨昭想起沿途所见所闻,不禁接口道:“我一路行来,百姓怨声载道,都说江北吏治腐败,看来确实不假。”
“正是此理!”张曲直点点头,语气带着几分讥诮与沉痛,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古人之言,至今仍是写照。”
杨昭深以为然,追问道:“那哗变真相究竟是什么?果真全是饥寒起盗心?”
张曲直向前微一倾身,一字一句道:“那三千余哗变军士中,并非尽是我三大卫的溃兵!”
杨昭悚然一惊,稍加思虑,惊道:“莫非...其中混入了洪逆的暗桩?”
“不错!我多方查探,至少有数十名洪逆暗桩潜伏其中。他们装作溃散残兵,伺机而动!”
杨昭倒吸一口冷气,咬牙道:“好毒的计谋!”
再想到此番南下前景,杨昭顿觉比预想的更要艰难辛苦。
杨昭稍稳心神,追问道:“此事关涉重大,张兄手中有无确凿证据?”
张曲直道:“我已秘密寻访到几名原虎贲卫的溃兵,都是些老实耿直的军户。他们亲口承认,有几名洪逆部下混杂败兵之中,以克扣粮饷、朝廷要秋后算账这些话,煽动他们哗变。”
“张兄以为,该当如何处置才最妥当?”杨昭问道。
张曲直沉默片刻,缓缓吐出一个字道:“难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