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迢迢,尘土微扬。
杨昭与叶禾苗二人离了光州城,策马径往江北省而去。
时近正午,二人半日未进水米,只觉喉间干渴、腹间饥饿。
眼见道旁林木荫蔽处支着个简陋的茶摊,挑出的布幡上一个粗拙的“茶”字随风轻晃,叶禾苗转头看向杨昭,杨昭微微颔首,二人便下马走进那茶摊里歇脚。
茶摊不大,只摆了四五张旧木桌凳。
摊主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,脸上刻着风霜痕迹,见有客来,忙用汗巾揩了手,上前招呼。
一个妇人,想来是这摊主的妻子,在炉后默默揉着面团,做些粗粝点心。
杨昭二人要了两碗粗茶并几块蒸饼。
茶水苦涩,蒸饼硬实,却能果腹解乏。
杨昭环视这冷清茶摊,想到南下整饬民团、平定江南的千钧重担,心里不免思量起民间情状,便随口问那摊主道:“老板,你这茶摊生意如何?”
那摊主闻言,脸上顿现苦色,叹道:“唉!不瞒客官,早些年南来北往的客商多,咱这摊子虽小,也能勉强糊口,还能雇个本家侄儿搭把手。可自打江南闹起那姓洪的大匪,谁还敢轻易远行?没法子,只得让浑家出来一同受累。”说着,朝那忙碌的妇人瞥了一眼,目光中尽是无奈。
杨昭眉头微蹙,又追问一句道:“江北地界也不甚安宁?”
那摊主像是被触到了心事,左右瞟了一眼,压低声音道:“客官是行路人,小人本不该多嘴...但这江北,唉!苛捐杂税多如牛毛,官府的人下来,比那山里的土匪还狠上三分,刮地皮能刮出油来!老百姓的日子,难啊...”说着连连摇头叹息,似有无数怨愤,却又不敢尽言。
正说话间,忽见一名衣衫褴褛、满面尘灰的汉子踉跄行至摊前,嗓音沙哑道:“老板,行行好,赏碗清水喝吧…”
摊主正在愁苦处,见这乞丐般的人物,不耐地挥手驱赶道:“去去去!没见忙着吗?清水也要本钱,哪能白给你!”
那汉子面露窘迫,嘴唇干裂,却也不再哀求,转身欲走。
杨昭抬眼望去,心中一动,脱口唤道:“前面莫非是江福兄弟?”
那汉子闻声回头,愣怔片刻,讷讷道:“请问公子是...”
杨昭温言道:“相请不如偶遇,江福兄弟如不嫌弃,请过来同坐。”随即又对那摊主道:“老板,再续一碗茶,一并算账。”
江福愣了愣,看着杨昭温和目光,搓了搓手,不再客气,依言走到桌旁,小心翼翼在凳角坐下。
江福捧着茶碗,抿了一大口,偷偷打量了一眼杨昭犹豫片刻,小心翼翼开口问道:“不知公子尊姓大名?是何处人士?”
杨昭微微一笑,坦然道:“我姓杨,单名一个昭字,乃是江北省巢河府人士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昨日替你解围的那凶汉师傅,正是我一位好友。”
江福一听,惊疑片刻,急忙放下茶碗,倏地离座起身,对着杨昭便深深一揖道:“莫不是当年巢河府丙辰科探花杨老爷?”
杨昭点头道:“正是!”
江福顿时手足无措道: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!”
杨昭伸手扶起江福,道:“江福兄弟,不必多礼,快快请坐。出门在外,无需这些虚礼。”又指着叶禾苗道:“这也是我的好友,姓叶,名禾苗,奉旨与我一同南下,如今是羽林卫百户。”
江福又向叶禾苗躬身抱拳行礼,叶禾苗急忙还礼。
江福见杨昭态度诚挚,并无一丝官架子,叶禾苗更是像个寻常庄稼汉,一阵暖流涌过心间,稍稍安定,又重新落座。
喝了几口粗茶,杨昭道:“我平素也对弈,昨日在光州城里见了足下棋艺,自愧不如。”
江福脸上显出一副惭愧神情,连连摆手道:“杨大人折煞小人了!小人这几天万般无奈,才在街头摆摊卖艺,实在有辱棋道。”
杨昭摇头道:“足下此言差矣。设擂博弈,以棋会友,凭本事挣些辛苦钱,光明正大,谈何有辱棋道?”
江福苦笑道:“围棋相传乃尧帝亲手所创,以教丹朱,本为启智明心、修身养性的雅事。自古至今,凡是善弈之人,都是情趣高洁、才智超俗之君子,几曾见围棋与金钱混在一起的?”
杨昭听了康福这番议论,见他虽身处困顿却风骨仍存,心中暗自称许,不禁频频点头称是。
江福又道:“小人不幸,穷困蹇滞,逼得无路可走,只得靠卖残局糊口,说来真是羞愧。”
杨昭觉察江福心中似有难言之隐,神色关切地问道:“不知足下有何难处?能否对我叙说一二?”
江福长叹一声,眼中泛起悲凉之色,缓缓道:“小人命苦,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,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江禄,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。”
“前年,母亲因积劳落下重病,我跟弟弟商量,就是卖田卖屋,也要给母亲治病。”
“背着母亲,我们卖尽了祖遗田产。钱用完了,母亲也闭眼了。没有办法,我们兄弟俩又借钱为母亲办了丧事。为了还债,我留下弟弟在家,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。”
“好不容易赚了五十来两银子,谁知在光州城被贼人悉数盗去,当时我...真是呼天不应,叫地不灵,险些一口气上不来,不要说店钱旅费,便是下一顿餐食,也不知着落在何处。浑身上下,空空如也,唯一剩下的...就只有这一盒围棋了。”
说着,江福从包袱里将包着围棋的布包取出,双手递向杨昭。
杨昭郑重接过,解开布包,露出一个紫红色檀香木盒。
打开盒盖,只见内里黑白二子分明,子粒饱满匀称。
杨昭拈起几枚棋子细看,但觉白子润如羊脂,光泽内蕴,黑子漆黑透碧,叩之铿然,沉甸甸坠手,竟是绝佳的石料所制,工艺精湛非凡,绝非寻常人家可有。
杨昭不禁面露讶色,抬头看向江福,问道:“这棋子质地非凡,雕琢极精,怕是价值不菲。莫非是府上祖传之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