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自此汲取教训,每见日头将落,便早早找好宿头。
这日傍晚,二人来到光州城。
光州城是中原省南大门,过了光州,便是江北省地界。
二人在城里找了间客栈投宿,眼见时辰还早,便到城中信步闲逛。
光州城三街六市,人来人往,两旁店铺林立,叫卖声此起彼伏,百行百业倒也齐全。
走着走着,忽见前方一间当铺门口围着一堆人,杨昭心下好奇,挤了过去,踮脚从人缝中望去,只见地上摊开一张纸,纸上画着横竖交叉十九道格子,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。
原来是街头对弈!
杨昭自幼便对围棋颇有兴趣,也是个中好手,只是高中探花之后,哪还有半分闲情逸致于此道?今日骤然见此,恍如故友重逢,一股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,便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起来。
棋局上首坐着个青年汉子,年纪与杨昭相仿,脸色却苍白得紧,身上的衣裤皱皱巴巴,泛着油光,倒像有半年未曾换洗过,脚边用一块青石片压着张泛黄的纸,纸上墨迹歪斜地写着“江福残局”四个大字,下面还有两行小字:“胜一局,收钱十文;败一局,送钱二十文。”
原来是个靠摆棋摊糊口的。
杨昭凝神细看枰上局势,只见那自称江福的青年执黑,已占尽先机。
一位白发老者执白,一枚白玉子举在半空微微发颤,迟疑良久,竟寻不着一处可落子的所在。
杨昭暗自替那老者推演了几步,越想越是惊心。
这黑子布下的阵势看似松散,实则环环相扣,暗藏杀机,竟如铁桶一般无从攻破!
杨昭不由对这位摆棋摊子的江福另眼相看。
这般棋力,绝非寻常野弈之人,只怕自己全力应对,也未必能讨得便宜。
正思忖间,忽听人圈外一声锣也似的暴喝炸响:“哪个不长眼的撮鸟,敢在爷爷的地盘上逞威风?识相的快给爷滚开!”
杨昭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满脸横肉、膀大腰圆的壮汉分开人群,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,身后还跟着三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打手。
围观众人见势头不对,发一声喊,顿时如潮水般退散开去,远远站着不敢近前。
江福抬头望向来人,陪着笑道:“大哥,你不认识我了吗,昨天在南门你还和我对弈过一局。”说着已缓缓站起身来。
那凶恶壮汉把眼一瞪,声如破锣般喝道:“谁他妈跟你下过棋?少在这儿胡扯攀交情!”顿了顿,又道:“你不经老子允许,在老子的当铺门口做生意,谁给你的胆子?”
江福也不争辩,只默默弯下腰,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拾起,收入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口袋中,低声道:“好,我这就走。”
“走?”那凶汉跨前一步,卷起袖子,露出毛茸茸的粗壮臂膀,拦住去路,狞笑道:“占了爷的便宜,说走就走?”
江福停下手,直起身子,平静问道:“那你想怎样?”
“好办!”凶汉大手一伸,“拿一百两银子出来,算你的占地钱!”
“岂有此理,”江福眉头微蹙,“我摆这棋摊,一天下来连半两银子也难挣到,何来一百两?你这分明是存心讹诈。”
“没银子?”凶汉怪笑一声,眼中闪过贪婪,“那就拿你这袋破棋子抵押!”说罢猛地一挥手,对身后三名打手喝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?给我抢!”
三名打手如狼似虎般扑上前。
江福身形不动,左手护住装棋子的布袋,腾出右手,或格或挡,或拨或推,看似轻描淡写,竟将三名壮汉的攻势一一化解,自己脚下寸步未移。
杨昭心下暗自称奇,不禁赞道:好身手!真是一条埋没风尘的好汉!
那凶汉见三名打手竟奈何不得一个江福,顿时恼羞成怒,啐了一口,从腰间“唰”地掏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,狞叫着便朝江福心口捅去。
杨昭眼神一凛,正待出手阻拦,忽听“啪啪”两声清脆爆响。
凶汉脸上赫然多了两道红肿掌印,整个人被打得踉跄后退,就连手中匕首也被夺去。
“师...师傅...”凶汉捂着脸,瞬间矮了半截,挤出一脸谄笑,“您老人家怎么来了?”
“是他先在徒儿当铺门口撒野,欺辱徒儿...”凶汉慌忙指着江福说道。
杨昭抬眼望去,只见来人不过二十五六年纪,一身青布劲装,身形挺拔,面容冷峻,竟是这粗蛮汉子的师傅!待他看清来人面貌,又不禁微微一笑。
来人冷哼一声道:“三四个人欺他一个,还动上刀子?你倒是说说,究竟是谁欺辱谁?”
凶汉顿时噤若寒蝉,悻悻瞪了江福一眼,嘟囔道:“看在师傅面上...不和你计较,快滚!”
江福也不多言,只对着来人拱手一礼,道了声“多谢”,便将棋袋往肩上一甩,转身离去。
眼看来人跟着要离去,杨昭高声唤道:子霆兄,久违了!”
被杨昭唤作“子霆兄”的来人应声回头,看清杨昭面容,喜形于色,开口道:“哎呀!原来是杨昭兄!你怎么会在在光州?当真是巧了!”
杨昭趋前几步,与来人执手相视而笑,压低声音道:“不瞒子霆兄,我此番是奉旨南下。”
来人会意点头,抬眼望了望四周。
凶汉和三个打手还惴惴不安地立在当铺门口,远处更有几个好奇百姓探头张望。
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咱们找个酒楼喝几杯。”来人当即说道。
杨昭一点头,叫上叶禾苗,三人找了间酒楼,拣了个临窗的雅座坐下。
“这是我昔年好友,罗子霆。”杨昭向叶禾苗介绍来人道。
叶禾苗忙起身抱拳行礼。
杨昭又将叶禾苗介绍给罗子霆,罗子霆也起身抱拳还礼。
三人举杯同喝了一杯酒,杨昭与罗子霆相视一笑,不禁回忆起当年。
罗子霆与杨昭同是江北人,他家资饶富,为人最是仗义疏财。那年二人一同进京赶考,同住一店,杨昭忽然发起高烧,有十日之久,罗子霆坐在杨昭床边照顾整整十天十夜。
那时杨昭手头拮据,花费均由罗子霆一手负担,后来杨昭问他花了多少钱,罗子霆始终不答。
怎奈罗子霆时运不济,会试连考了三次均是名落孙山,于是打消了读书做官的念头,索性云游四海,广交天下朋友,习得一身好武艺。后来二人渐渐失去联系,此番在光州城巧遇,都觉意外高兴。
杨昭问道:“子霆兄在光州,是路过还是长住?”
罗子霆面色凝重道:“不瞒杨昭兄,我前些时日还在齐鲁一带游历,听闻洪有缺贼势猖獗,眼看就要打到家门口了,便想着结交些江湖朋友,回乡训练乡民,保境安民,尽一份心力。”
杨昭赞叹道:“子霆兄果然心系桑梓,见识深远!”当下便将此次奉旨南下、总揽民团之事细细说了,末了目光灼灼望向罗子霆道:“不知子霆兄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?”
罗子霆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略一沉吟,又道:“只是眼下须先回趟江北老家,待我将民团带出个样子,定来投奔杨昭兄!”
杨昭连说三个“好”字,忽又想起不久前当铺门口的情形,便问道:“适才那凶横汉子,当真是子霆兄新收的徒弟?”
罗子霆叹一口气,面露惭色,开口:“识人不易!昨日一位旧友引荐此人,说他颇有些气力,也肯吃苦,我便收了下来做徒弟,岂料竟是这般欺行霸市的混账东西!”
三人畅饮叙旧,直至夜半时分。
杨昭与罗子霆虽依依不舍,却也知道各有要事在身,只得相约江北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