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柳茹被顺天府衙役锁拿带走后的第二天晚上,易居巷小院的门扉再次被叩响。
杨昭推开院门,微感诧异,只见顺天府尹王汲一身常服,独自立于清冷月色下,面上不但失去往常笑意,反带着几分凝重。
“王大人?夤夜到访,快请进。”杨昭侧身相让,心下忖度,莫非这位顺天府尹也如胡松之一般,是为探听陛下对江南招募民团一事的口风而来?
王汲微一拱手,迈步入院,缓缓开口道:“杨大人,王某此来,非为公务,实有一桩私事相告。”
杨昭微微一怔,道:“府尹大人请讲。”
王汲直视杨昭双目,沉声道:“顺天府查获柳茹与叛贼吴琦往来书信数封。信中内容...她早已知晓吴琦叛投洪逆之事,却仍与之通信不绝,言语间……颇多暧昧。”
杨昭脑中“嗡”的一声响,虽早已对柳茹失望透顶,万没想到她竟糊涂至斯,卷入此等滔天罪逆之中!
杨昭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百感,拱手涩声道:“多谢王大人坦言相告。”
王汲摆摆手,道:“如今柳氏及其父母兄弟,皆已收押在监。依律,此等通逆重犯,不容探视。”话锋一转,声音压低些许,续道:“法理之外,尚存人情。若杨大人欲往狱中一见,王某...或可安排。”
杨昭默然立于院中,沉寂良久,抬眼道:“有劳王大人,杨某...即可前往。”
王汲点点头道:“如此,请随我来。”
夜色深沉中,杨昭紧随王汲,步履沉滞,径向顺天府监牢行去。
顺天府女牢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味。
柳茹蜷缩在铺着烂草的角落里,听到牢门锁链响动,茫然抬头,正对上杨昭沉静目光。
柳茹浑身一颤,慌忙低下头去,昔日娇艳容颜如今蜡黄憔悴,嘴唇嗫嚅半晌,一个字也吐不出,唯有两行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在污秽的草垫上。
她如今才是真正的追悔莫及。
隔壁牢房里,柳茹的母亲李芒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猛地扑到木栅前,双手死死抓住栏杆,竟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,尖声道:“杨昭!你是天子近臣,深得圣眷,快想想法子,把我们弄出去!这鬼地方一天也待不得了!”
杨昭眉头紧蹙,只觉一阵心烦意乱,将脸转向柳茹,并不理会那聒噪之声。
李芒见杨昭不理,愈发口不择言,嘶吼着道:“我知道!你定是还念着茹儿的情分!你只要救我们出去,我保证!我让茹儿跟那姓吴的断得干干净净,回头还跟你好好过日子!你们毕竟六年夫妻...”
“够了!”王汲眼见杨昭脸色铁青,额角青筋微跳,立刻沉声喝断,朝一旁侍立的牢头猛一挥手。
牢头会意,迅速打开李芒的牢门,不由分说便将一块又臭又硬、不知用途的破布狠狠塞进李芒嘴里。
“呜…呜呜呜!”李芒被堵得满脸涨红,兀自瞪着眼发出不甘的闷哼。
这声音在幽寂的牢狱中显得格外刺耳而可笑。
“我...我会死吗?”柳茹忽然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望着杨昭,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。
杨昭沉默片刻,目光扫过柳茹身上粗糙的囚服和腕间冰冷的镣铐,缓缓摇头,涩然道:“我…也不知道。国法如山,吴琦反叛之事干系重大,已非寻常。”
柳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,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。
杨昭知道,直至身陷囹圄、生死悬于一线,柳茹才真正尝到了悔恨的滋味。
可惜,为时已晚。
杨昭暗叹一声,开口道:“你若还知道吴琦什么事,万万不可再有丝毫隐瞒,唯有从实招供,或能…争得一线生机。”
说完这话,杨昭再也不愿,也不敢直视柳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,只是低声道了句“珍重”,便决然转身,沿着来时的幽暗甬道大步离去,再也没有回头。
转眼三日之期已到。
众人齐聚文华殿,殿内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袅。
赵鼎端坐御案之后,面前堆积着众人呈上的奏疏,目光扫过丹墀下的重臣,缓缓开口道:“诸卿所奏,朕已详览。江南糜烂,官军新挫,为江山社稷计,朕...决议准诸卿所请,于江南诸省招募民团,以民制匪,戡乱平叛!”
旨意既下,众人心中稍定,但均知更难的还在后头。
王汲躬身奏道:“臣斗胆进言,民团散漫,易生枝节。当派遣一智勇双全、堪当大任之人南下,总揽民团编练、协调诸省事宜,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。”
话音甫落,殿内倏地一静。
胡松之、鲍希仁、乃至庞从云、张曲直等人,目光竟不约而同,齐齐转向了杨昭。
赵鼎目光微微一闪,掠过众人神色,淡然道:“哦?既如此,诸卿若心中已有人选,不妨当面奏来。”
“臣荐杨昭杨大人!”
“臣附议!杨大人才略过人,忠心体国,实为不二人选!”
“微臣也以为,非杨御史不可胜任!”
一时间,附议之声此起彼伏,竟无一人提出异议。
最后,所有目光又都汇聚于杨昭一身。
赵鼎看向杨昭,淡淡笑道:“杨卿,众望所归,你有何话说?”
杨昭深吸一口气,出列环揖一周,最终面向御座,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笑意,沉声道:“微臣……无话可说。唯有竭尽驽钝,忠君报国,不负陛下与诸位同僚重托!”
众臣退去,殿内只余赵鼎与杨昭君臣二人。
二人转入暖阁,赵鼎示意杨昭近前,面上稍带着几分凝重道:“洪逆乃朝廷心腹大患,江南干系国本,艰险异常,朕思来想去,也唯有杨卿你去,朕才真正信得过。”
杨昭躬身道:“微臣定当尽心竭力,以报陛下!”
赵鼎见杨昭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,缓声道:“朕已听说了柳氏之事。此等愚顽妇人,有眼无珠,手中捧着玉璧却不识其珍,自招祸端,实不足惜。”目光微抬,又补道:“如何处置,朕...全凭杨卿之意。”
杨昭心中一惊,暗叹天子耳目之灵通,消息来得如此之快。他当即躬身,语气坦然中带着决绝,道:“陛下明鉴。前日狱中相见,并非念及旧情,只为彻底了断与柳家瓜葛,免生后患。彼等触犯国法,罪有应得,如何处置,臣无异议,全凭陛下圣裁。”
“这些,朕都知道。”赵鼎微微颔首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。
杨昭默然片刻,忽而抬眼,脸上挤出些许轻松笑意,道:“臣心中确有一丝不快,非为他事,只是此去江南,山高水远,只怕...要错过陛下与杏娘的喜酒了。”
赵鼎听了这话,先是一怔,随即朗声笑出声来,指着杨昭道:“好你个杨昭!原是惦记着朕的喜酒!”略一沉吟,又道:“朕决议从西军、东军边镇中各抽调一千精锐,充作你的亲随卫队,助你整肃江南。这两千人马筹备来京,尚需一月。兴许...还能赶得上朕的喜宴。”
杨昭深深一揖道:“臣,谢陛下隆恩!”
赵鼎抬手虚扶,心里忽然想起一事,随即问道:“朱师傅致仕后,首辅之位空悬。杨卿...心中有何人选?”
杨昭听得此问,心念电转,随即微微一笑,躬身道:“陛下心中想必早已有了人选,又何须再问微臣?”
赵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,却也不隐瞒,颔首道:“不错。朕确已思虑周详,决议由胡松之接任首辅,总揽阁务。”
杨昭由衷赞道:“陛下用人之道,大刀阔斧,知人善任,实乃朝廷之福,臣钦佩不已!”
“然左辅一职,统管吏、户、工三部,权责尤重。朕想擢升王汲,顶替此缺。鲍希仁仍任右辅,专司兵、刑、礼事。朕唯一所虑,便是如此安排,是否会令鲍希仁心生芥蒂?”赵鼎又问道。
“陛下无须担忧。鲍右辅刚正无私,胸襟开阔,更深明‘术业有专攻’之理。朝廷欲行币制革新,此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难事、大事,正需王汲大人这等精通钱粮、善于度支的干才领头操持,方有望成功。鲍右辅必以国事为重,绝不会因个人位次而心存芥蒂。”杨昭语气笃定。
“好!好一个‘术业有专攻’!还是与杨卿你聊这些事情,最是透彻痛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