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阁三位辅臣连带着王汲、张曲直二人匆匆赶到文华殿时,赵鼎正倚在御座靠背上,面色铁青,难看至极。
御阶之下,杨昭、庞从云、刘富贵三人伏地跪拜,额头紧贴冰冷金砖,肩背微微颤抖,脸上犹带泪痕。
压抑之感在文华殿内细微可辨。
五人见此情景,心头俱是猛地一沉,不及多问,便依次跪倒。
死寂中,只听御座上一声长叹,赵鼎语带哽咽道:“卢胜……败了!”
字字如泣血!
内阁三位阁臣都是人精,刘富贵是新任通政使,自是第一个接到八百里加急奏报。庞从云如今在兵部专职江南军务,定然也收到了兵部塘报。至于杨昭,日日侍立御前,更不必说。
“陛下!万请节哀,保重龙体!战事虽有挫败,当下最要紧的,莫过于天心先稳住,臣下才能稳住,如此,战局方有转圜之机!”鲍希仁当先开口,声音沉浑有力。
赵鼎闭目深吸一气,微一颔首,挥手道:“众卿先平身吧。”
待众人起身,赵鼎目光扫过群臣,哑声又道:“局势至此,有何良策?”
朱学正来前已接到天子恩旨,心中块垒尽去,此刻竟显出多年首辅的沉静气度,捻须缓声道:“陛下,老臣斗胆,欲知详情。”
杨昭暗自凛然:朱学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先行追问细节而非仓促献策,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,也难怪这么多年屹立不倒。
庞从云躬着身,痛声陈奏。
原来是吴琦被俘后变节,诈降卢胜,献上洪有缺只有三百人马到落霞谷狩猎的假情报。
卢胜求胜心切,轻敌中伏,力战殉国。
虎贲精锐损失惨重,已无战力。
朱学正眸光一凝,当即拱手奏道:“陛下!当务之急,应火速敕令周边行省驻军严守关隘险要,阻贼势蔓延。同时责成中原、江北二省即刻派人收拢虎贲残部,以免溃兵滋扰地方。”
赵鼎微微颔首,当即拍板道:“便依首辅所言。内阁即刻拟旨施行!”
鲍希仁跟着奏道:“陛下,吴琦逆贼罪不容诛!臣请即刻下旨,缉拿其九族,以儆效尤!”
赵鼎面色阴沉,咬牙挥袖道:“准!”
殿内顿时再次陷入死寂。
赵鼎环视众人,问道:“江南残局,该当如何处置?”
众人心知肚明,京城三大卫已折损殆尽,西军东军皆镇守边陲,若轻动恐引白刹国入侵,朝廷如今已到了无兵可派的局面。
庞从云沉吟良久,硬着头皮奏道:“官军新败,士气低迷。臣斗胆建言,可令江南各省就地招募民团,以民制匪...”
此话一出,满殿悚然,谁也不敢接话。
此举纵容地方私募兵马,更是对皇权、对朝廷的挑战!
眼见殿内众人凝滞不语,赵鼎缓声道:“兹事体大,诸卿一时难有万全之策也是常情。便以三日为期,各上奏本来议。”
众人正要领旨告退,朱学正却忽然整了整衣冠,趋前深深一揖,开口道:“陛下,老臣斗胆再陈。如今天子圣德日隆,亲政以来乾坤独断,诸事皆宜。老臣年迈体衰,伏乞陛下准臣辞归故里,颐养残年。”
赵鼎默然片刻,自御座缓步而下,亲手扶起朱学正,道:“朱首辅劳苦功高,朕岂能不准?今日朕便亲自送您老回府!”
众臣惊愕目光中,君臣二人已并肩向殿外行去。
转眼又到散值时分,杨昭拖着沉重步履回到易居巷小院时,见胡雅倩影婷婷立于庭中,心头又惊又喜。
杨昭正要开口招呼,忽听廊下传来一阵爽朗笑声。
“世侄回来了!”胡松之自廊下暗处踱步而出,面上堆满笑意。他称杨昭“世侄”,自是以胡雅伯父身份自居。
杨昭心知这位左辅大人造访,绝非为叙家常,必是为江南战事悬而未决之策而来,当下不动声色,拱手见礼。
待进了正堂分主宾坐下,胡松之果然不急着入正题,只捋须详说他作为正婚使,安排叶杏娘入宫的诸多仪程,从吉服制式到册封乐章,絮絮说了半盏茶功夫。
杨昭始终面上带笑,时不时点头附和。
说到最后,胡松之话锋一转,道:“庞从云今日所奏,虽显唐突,却未必没有道理。只是不知陛下圣意究竟如何?世侄终日伴驾,还望指点一二。”
杨昭缓声笑道:“世叔过谦了。朱学正致仕,位悬未定。陛下如今要的,是能臣直言。世叔心中既有韬略,何不直陈天听?”
胡松之眼中精光一闪,抚掌大笑道:“世侄一言,茅塞顿开!”旋即起身告辞。
胡雅望了杨昭一眼,眸中似有千言万语,却也只能默默随叔父离去。
第二日杨昭照常散值归家,刚踏进易居巷口,便见一道纤瘦身影扑了出来,一把扯住他的袍角泣道:“杨昭!救救我!顺天府的人要拿我下狱,说我是吴琦那杀才的亲眷...”
原来是柳茹!
杨昭脚步一顿,冷冷道:“顺天府拿人自有章程。只要你行得正立得直,谁能害你?”话音未落,忽听巷口忽传来铁链铿然之声。
四五名衙役举着火把围拢过来,为首捕快亮出腰牌,喝道:“奉府尹大人令,捉拿逆贼吴琦姻亲柳氏归案!”
柳茹顿时面无人色,死死攥着杨昭衣襟不肯放手。
议定缉拿吴琦九族之事,杨昭当时也在场。
他也不明白顺天府缉拿柳茹的缘由。
为首捕快称柳茹是吴琦姻亲,莫非二人已暗暗成婚?
他看着柳茹惨淡模样,心中竟有些不忍。
但转念又想顺天府尹王汲办事向来公道,绝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好人,自己更不能依仗天子近臣的身份,做出干预律法的事情来。
想到这里,杨昭看向柳茹道:“你且随他们去一趟顺天府,有什么冤屈也大可直说。”
柳茹咬着牙,依旧不肯松开手。
杨昭无奈,只能狠下心来,掰开柳茹手指,看着衙役将她拖走。
“杨昭!你当真如此狠心!”柳茹凄厉的哭喊声在巷中回荡。
杨昭立在原地许久,直到巷口重归寂静,这才推开院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