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杨昭一入文华殿暖阁,便将昨夜如何劝说叶杏娘、后来叶杏娘愿意入宫之事如实奏报。
赵鼎眼底迸出灼灼喜色,抚掌连说三个“好”字,这才开怀笑道:“杨卿果然不曾负朕所托!”忽又倾身向前,脸上挂着坏笑,又道:“既如此,杨卿何不借此良机,将胡姑娘一并迎娶过门?”
杨昭面露难色,迟疑片刻,苦笑一声道:“微臣正为此事犯难。”于是将叶禾苗那番“二美并纳”的言论细细道来,最后叹道:“臣自知荒唐,然情之所钟,实难取舍。”
赵鼎听得眉梢微扬,笑道:“朕这‘大舅子’倒是颇有见地!胡氏温婉,沈氏干练,若能兼得,确是美事一桩。”略一沉吟,又道:“等杏娘入宫后,朕须赏赐‘大舅子’些什么,就赐个出身吧,至于具体职司,尚需斟酌。这些时日,便劳杨卿继续带他在身边历练历练。”
杨昭自是躬身称是。
待到散值时分,杨昭回到易居巷小院时,却见新任通政使刘富贵早已候在院中。
刘富贵心中自然清楚,这正三品通政使乌纱帽的背后都是杨昭出力的结果,是以心里十分感激。他一见杨昭归来,便疾步上前拉住杨昭袖袍道:“贤弟!让为兄好等!今日说什么也要痛饮三杯!”
杨昭推脱不得,只得随刘富贵一同登上马车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最终停在泰兴楼飞檐画栋之下。
刘富贵熟门熟路引着杨昭直上三楼雅间,雕花门扇一开,屋内紫檀圆桌四冷八热席面早已摆放妥当。
“往日在内阁,这等席面想都不敢想。”刘富贵亲自执壶斟酒,面泛红光,“全赖贤弟提携,愚兄才能坐上这通政使之位。”
杨昭举杯道:“兄长客气了!”
二人各饮了几杯酒,说了一小阵子闲话,刘富贵冷不丁忽然冒出一句道:“朱阁老...近日似有隐退之意。”
杨昭身子微微一颤,开口道:“哦?兄长何出此言?”
刘富贵倾身压低嗓音:“那日愚兄到通政使司上任前夕,专程到内阁与诸位同僚打过招呼。”
杨昭点头“嗯”了一声,当时他也在场,知道此事。
“朱阁老特意留我深谈良久。”刘富贵顿了顿,嘴角不觉泛起一丝苦笑,“这等殊荣,在内阁这些年头一遭。他话里话外不过两句,想乞骸骨归乡颐养天年,又恐…恐不得善终。”
杨昭眸中精光乍现。
“首辅大人这是要借兄长的口,向陛下递话呢。”杨昭缓缓啜尽杯中酒,忽地轻笑道。
二人目光相触,俱是心照不宣。
杨昭心下暗叹,与刘富贵这般洞明世事之人相交,果真省却许多徒劳口舌。
酒过三巡,刘富贵忽又开口道:“说来陛下当真仁厚,洪畴那般罪过竟保得住性命。如今在大理寺狱中,听说日日有家仆送饭,听说牢房比许多京官宅邸还要舒坦。”
杨昭惊道:“竟有此事?”
“当日朝会之上,陛下令刑部会同大理寺共同审理洪畴贪墨军饷一案。刑部原拟斩立决,奈何大理寺坚称刑不上大夫。”刘富贵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,“最后两司各上奏本,陛下权衡再三,只斩了洪天佑,赐洪畴狱中终老。这些事儿,贤弟都知道。”
杨昭挑眉问道:“那小弟不知道的事儿呢?”
刘富贵细细数来,将洪畴在大理寺监牢中的滋润生活详尽比划了一番。
杨昭心里清楚,当初刑部和大理寺两道奏本呈上去,少年天子为稳朝局,终究选了折中之策。什么天子仁厚,不过是朝中旧势力暗中角力的结果罢了!
再一细想,洪畴既然在大理寺监牢中过得如此舒坦,大理寺定然难逃其咎。
说不定就是大理寺右寺丞张应平的手笔。
杨昭抬眼再看刘富贵,只见刘富贵拈起一粒盐水花生,不紧不慢放入口中细细品尝。
杨昭心里清楚,刘富贵为了今夜这场宴席,备的可不仅仅是这桌酒菜那么简单。
刘富贵这是想着法儿给自己递话呢!
想到这里,杨昭举起杯道:“兄长所言,小弟一一镌刻于心,只是出了这道门,我兄弟二人今夜在此相聚,不过也只是听曲饮酒罢了!”
刘富贵微微一笑,轻轻拍手道:“今日就随了贤弟,来人呐!叫两个唱曲儿的来!”
翌日文华殿暖阁,沉水香在博山炉中袅袅盘旋。
杨昭将昨夜刘富贵所言之事细细陈奏。
赵鼎面上虽静如止水,指间主笔却时不时微微一顿。
话音落时,少年天子唇角牵起似笑非笑的弧度,开口道:“朱师傅倒是寻了个好说客。”
“杨卿,拟旨!”赵鼎看向杨昭,吩咐道:“嘉奖首辅朱学正夙夜在公,忠勤体国,赐东海明珠一斛、紫貂皮二十张,以示朕关爱老臣之心。”
杨昭心领神会,这哪里是嘉奖,分明是给朱学正递去的台阶。
当即伏案挥毫,文不加点,不过盏茶功夫便成锦绣文章。
墨迹淋漓间,暗藏着的皆是君臣心照不宣的交易:老首辅体面归乡,天子保其善终。
赵鼎览毕诏书,夸赞道:“杨卿才思较往日更见锋锐。”忽地话锋一转,又道:“胡左辅这几日领着户部看了你的《请改币制书》,又议了议,众皆惊叹,都说确是济世良方。”
杨昭面上一热,心想这分明是沈明月的玲珑心思,自己不过是拿来即用罢了,口中谦辞道:“微臣岂敢当陛下盛赞!”
赵鼎心里又如何不清楚?他只微微一笑,拿起杨昭所书谕旨递向包逑,又扬声吩咐道:“即刻往内阁宣旨。再传朕口谕,请三位阁老并户部,巳时三刻集议文华殿,好好议一议这币制革新之事。”
包逑躬身领命,刚要出门,赵鼎急忙又添了一句道:“对了!叫王汲和张曲直一并来!”
“奴才遵旨!”包逑声量不高却字字清晰。
包逑身影转眼消失不见,君臣二人目光却仍看向殿外,心里不约而同想起江南战事的进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