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文华殿暖阁内檀香袅袅。
杨昭侍立御前,陪着少年天子读了一阵子书,又批阅了江南转来的军务奏报,这才抽空往内阁一行。
才踏入文渊阁,便见胡松之蹙眉捻须,对着满案文书长吁短叹。
张曲直立在胡松之身旁,面色凝重。
“杨大人来得正好!”胡松之抬眼瞥见杨昭,顿时眉开眼笑,“快帮老夫想想辙!江南军费开支甚巨,户部库银眼看就要见底,实在是腾挪不开......”
杨昭眨眨眼笑道:“五十万两白银能周济大军多少时日?”
张曲直接口道:“至多撑两个半月。”又补道:“哪里来的五十万两白银?”
杨昭抿嘴笑道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说着从誊录房取了奏章便即告辞。
刚出文渊阁大门,忽听身后有人轻唤道:“杨大人留步!”
杨昭回头,只见内阁侍读学士刘富贵快步追来。
“刘大人有何见教?”杨昭问道。
刘富贵四下张望了一番,这才支支吾吾开口道:“杨大人...若得闲时,可否...可否赏脸...屈驾寒舍一叙?”
杨昭心知刘富贵必然有事,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,于是走势要走,道:“既无要事,杨某先告辞了。”
“大人留步!”刘富贵急忙拉住杨昭袖角,压低声道:“实不相瞒,想请大人在陛下面前...美言几句。”
杨昭不禁哑然失笑道:“刘大人想去哪个衙门高就?”
刘富贵搓着手道:“这个...自陛下改制内阁,政务通达,远胜往日...”
“刘大人不妨直说。”杨昭打断道。
“通政使司至今空缺...”
杨昭顿时了然。
通政使掌天下章奏封驳,官居三品,确是紧要职位。
当初朱学正把持朝政,为方便行事,故意空置此职。
如今少年天子独掌皇权,一时也未得合适人选。
再一细想,自打自己成为天子近臣后,与刘富贵接触颇多,深知此人进士出身,颇有才具,更难能可贵的是,刘富贵办事勤勉,从不夸夸其谈,倒是通政使合适人选。
至于往昔对自己和翰林院同僚们有些傲慢,翰林院里的书生意气自己又焉能不知?现在想想倒也情有可原。
想到这里,杨昭开口道:“刘大人放心。待得时机,杨某自会相机进言,不过陛下圣心独断,未必能成。”
刘富贵大喜过望,连连作揖道:“有大人这句话,下官便感激不尽了!得闲务必赏光,喝一杯水酒......”
杨昭拱手还礼道:“刘大人不必客气,你我同在内阁当差,本就是自家人。”
“既如此...”刘富贵热切握住杨昭双手,“愚兄痴长几岁,便斗胆认下贤弟这个兄弟了!”
杨昭欠身,叫了声“刘兄”。
“杨贤弟!”刘富贵激动唤了一声,这才依依不舍松开双手。
杨昭回到文华殿暖阁,一切如常。
午后赵鼎照例往校场习武,杨昭紧随其后。
这些日子二人武艺俱是突飞猛进,赵鼎尤喜与杨昭过招。
只因羽林卫众人连带着尉迟飞在内,与天子较量时总存着三分顾忌,唯有杨昭深知圣意,次次皆是全力以赴。
今日校场上枪来剑往,赵鼎三局两胜,不由龙心大悦。
杨昭见状,急忙趁势道:“陛下武艺精进如斯,实乃可喜可贺!”
赵鼎笑道:“杨卿素来不擅阿谀,今日突然奉承,必有所求。有话直说便是。”
杨昭故意迟疑道:“确有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,微臣拿不定主意...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杨昭遂将沈家愿捐军饷、求采铜矿之事娓娓道来,唯独隐去了沈明月一节。
赵鼎沉思片刻,悠悠开口道:“杨卿回去告诉沈家,朕要六十万两。不知朕的金面,值不值这十万两的添头?”
杨昭躬身应道:“微臣散值后便去找沈家商议。”
“不急,等他们来寻你。上赶着的买卖,不好谈价钱。”少年天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。
“陛下圣明!”杨昭心领神会。
散值后,杨昭照例回到易居巷小院。
过不多时,高志远便登门拜访。
叶禾苗将高志远引入正堂,又奉上一碗清茶。
高志远心知杨昭视叶禾苗如兄弟,连忙起身接过茶碗,连声道谢,神态甚是谦恭。
杨昭摆手示意道:“高学士请坐。”
高志远受宠若惊,再三推让方才侧身坐下,双手捧着茶碗浅尝一口,便知是市井常见的粗茶。
“高学士今日莅临寒舍,不知有何见教?”杨昭慢悠悠啜了口茶,开口问道。
“岂敢岂敢。”高志远忙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钥匙,放置八仙桌上,“下官知大人清介自持,今日一见更觉钦佩。这是安仁坊一处五进院落的钥匙,不敢说是孝敬,大人若得闲暇,只管借住散心......”
杨昭心下冷笑,好一个“借”字,面上却不露声色。
见杨昭微笑不语,高志远愈发尴尬,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实不相瞒,是沈家大小姐催问,那五十万两白银该送往何处缴纳入账?”
“此事容后再议。”杨昭淡淡说道。
“莫非...陛下不准?”高志远试探问道。
杨昭笑道:“非也。这要看沈大小姐的诚意了。”又补了一句道:“她大可亲自来此。”
话一出口,杨昭便觉失言。
这口气倒像是他急着想见沈明月似的。虽然他心里也确实确实闪过这念头,但终究不该表露出来。
高志远却如获至宝,忙不迭点头道:“大人所言甚是有理!下官这就去传话!”
说完这话,高志远起身告辞。
杨昭使个眼色,叶禾苗会意,抓起桌上那串铜钥匙便推着高志远往外走,不容分说将人送出院门。
次日杨昭公务繁忙,直至月上中天才散值归家。
叶禾苗迎上来禀报道:“沈大小姐来过,见兄长未归,略坐片刻便走了。”
杨昭听了,只微微一笑,并不言语。
第三日散值时分,杨昭故意留在文华殿暖阁,与赵鼎详议江南军报。
君臣二人专注政务,竟不觉天色已晚。
直到包逑催促赵鼎用膳,赵鼎这才惊觉,早已过了散值时辰。
赵鼎抬眼看向杨昭,面露疑惑道:“杨卿今日怎的还不归家?”
杨昭笑道:“臣受陛下感召,自觉如今孑然一身,家室未成,当以国事为重。”
赵鼎坏笑道:“莫非是要朕下旨赐婚?”
这话一出,杨昭心里顿时想起了胡雅,忽而又记起了沈明月的模样,不由面红耳赤。
赵鼎仔细端详杨昭片刻,敛起笑容道:“不对!杨卿神态有异,莫非又遇上了其他女子?”微一沉吟,又道:“莫不是姓沈?”
杨昭心里顿时一惊,暗赞少年天子观察细致入微,于是拱手道:“圣明无过陛下。前日臣奏事时确有未尽之处。”
杨昭于是将沈明月一节及这女子对币制见解细细道来。
赵鼎静听良久,不时颔首。
杨昭言罢,赵鼎吩咐包逑道:“传膳。给杨卿添副碗筷。”
君臣二人一边用膳,一边又详谈了一番。
膳毕,杨昭径往内阁值房而去,借了张书案奋笔疾书。
烛影摇曳间,一道《请改币制书》渐成篇章。
杨昭仔细吹干墨迹,郑重纳入怀中收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