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末尾,朝中人事又经一番更迭。
张曲直升任户部江南司主事,正五品,专责江南军务钱粮度支。
兵部员外郎庞从云升任职方司郎中,正三品,总揽江南军务机宜。
户部主事王汲则破格简拔为顺天府尹,正三品,顶了鲍希仁的缺,掌京畿刑名民政。
杨昭整日陪侍御前,核定方略,一直忙到二月中旬,待卢胜率五万虎贲卫精锐南下平叛的谕旨明发,尘埃暂落,这才稍喘一口气。
这日难得早早散值,杨昭照常回到易居巷小院。
他虽与胡雅情谊日深,也常去丰乐坊小院,但二人终究名分未定,且有叶杏娘同住,是以二人虽有夫妻之实,杨昭却从不敢留宿丰乐坊小院。
叶禾苗日日守在家中,不出预料,每日都能收到大把请柬,无非都是邀约杨昭赴宴饮酒。
京官们皆知杨昭深得帝心,虽多半请而不赴,却仍存侥幸,万一哪天杨大人突然有了兴致,又恰恰看到了自己的帖子呢?
杨昭翻检今日新至十数份帖子,这甚至成了他散值回家后的一种消遣。
翻着翻着,忽见一份帖子字迹甚是熟悉,正是高志远所书。
杨昭心念微动,今日既得闲暇,索性去会会这位“老朋友”,于是吩咐叶禾苗道:“叶大哥去一趟翰林院掌院副学士高志远府上,就说我今日无事,随后便到府上拜会。”
高志远的府邸位于安仁坊僻静一隅。
听说杨昭将至,高志远急整衣冠,亲自到府门外迎侯。
“下官恭迎杨大人。”高志远一见杨昭便拱手躬身行礼,神态恭谨,全无昔日翰林院中倨傲。
高志远作为翰林院掌院副学士,官居从五品,如今官阶反倒比杨昭低了半阶。
杨昭淡然还礼,跟随其后,步入花厅。
厅内早已摆好一桌精致酒席,另有一老一少二人静立相候。
老者约莫五十上下,面容精干,青年女子二十出头,眉目清秀。
二人均是衣着考究,容貌颇为相似,似是父女二人。
杨昭不由暗皱眉头,心下责怪高志远不晓事理。
自己身为天子近臣,私宴本就不宜声张,岂能容外人擅自作陪?
但事已至此,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席。
杨昭抬眼四顾,不见叶禾苗身影,便开口问道:“叶大哥何在?”
高志远忙躬身答道:“下官已为大人随从在隔壁安排了小宴。”
杨昭连忙道:“高大人切莫误会。叶大哥非我仆从,乃杨某自家兄弟,还请到隔间请他一同入席。”
高志远面露诧异,却不敢违拗,急令管家去请。
趁这间隙,高志远赶忙引见那对父女道:“这位是江南有名的富商沈万沈老板,这是其女明月姑娘,在江南颇有些才名。”
沈万父女恭敬行礼,态度谦和却不显卑怯,倒让杨昭心下暗赞。
待叶禾苗入席,高志远便领着沈家父女轮番敬酒。
杨昭故意不说话,只等对方开口,想看看高志远叫这父女二人作陪,究竟是何用意。
果然,酒过三巡,高志远顿了顿,小心翼翼开口道:“沈老板实有一事想请教大人……”
杨昭目光微动,看向沈万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沈万拱手问道:“前番安乐伯领军南征,耗费军饷无数。不知此番卢将军率虎贲卫南下,朝廷粮饷是否宽裕?”
杨昭听了这话,面色不禁微微一沉。
军资调度乃朝廷机密,岂是寻常商贾所能探问?
一旁沈明月见杨昭面露不豫,急忙欠身解释道:“大人息怒。家父绝非有意打探机密,实是想为朝廷略尽绵力。
高志远也随声附和道:“正是正是,沈老板一片赤诚。”
杨昭目光转向沈明月,微一点头,示意她继续说下去。
沈明月浅笑道:“不瞒大人,洪贼占据江南,罚没了我沈家大半家产。我父女二人不得已才北上避祸。如今卢将军南下平叛,我沈家愿捐输军饷,助朝廷早日收复江南。”
杨昭心里又如何不清楚,户部确实捉襟见肘,张曲直近日为卢胜大军钱粮之事叫苦不迭。
但接受来历不明的商贾捐饷,终究不妥。
沈明月似是看穿杨昭心中顾虑,开口问道:“大人可知朝廷每岁铸币几何?又是如何定的?”
杨昭道:“自是户部依朝廷用度而定。”
“我大虞朝币制积弊已然甚深,大人知否?”沈明月又道。
杨昭开口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心下却十分不以为然。
连王汲这般钱粮高手都理不清的币制,你一介女流又能有何高见?
沈明月不疾不徐道:“我朝开国时曾由户部发行宝钞,后竟成废纸,反不如各大票号的银票信用。官铸银锭五十两一锭,流通不便。铜钱时荒时贱,银钱比价更是荒唐。大人可知其中关窍?”
杨昭不禁挑眉问道:“是何道理?”
沈明月目光转向席间那盆热气腾腾的野鸭汤,笑道:“倘若世上仅有野鸭五只,流通银钱也只有白银五两,大人以为每只野鸭值多少银子?“
杨昭不假思索道:“自然是一两一只。“
“若野鸭仍是五只,流通白银却增至十两呢?“
杨昭若有所思道:“二两一只。“
“正是此理!”沈明月声音突转高亢,““物少钱多则价昂,物多钱少则价贱,唯有物钱相当,方为均衡之道。此乃币制根本。”
杨昭肃然起敬,举杯相敬,又问道:“姑娘高见。然我大虞物产丰饶,岁铸钱币应当以何为度?”
“此事简单,以户部岁入为准即可。”沈明月起身饮罢一杯酒,又是浅浅一笑。
杨昭心中豁然开朗。
此刻再端详沈明月,不觉暗自与胡雅暗暗比较起来。
胡雅清丽脱俗,诗书满腹。沈明月虽年长几岁,却深谙世务,面容俊雅中透着烟火气,竟比胡雅还要耐看上几分。
正思量间,高志远举杯插话道:“沈小姐实乃沈家支柱。十五岁时便女扮男装,随商队出海贸易,可谓见多识广。”
杨昭点点头,先前不快早已烟消云散。
“前番安乐伯南征时,为何不见沈家捐饷?”杨昭续道。
沈明月坦然笑道:“不敢欺瞒大人,当时家父也曾动意。但小女子去三大卫驻地绕了一圈,得知安乐伯统领的是骁骑、虎威二卫,便打消了这念头。”
杨昭暗叹此女心思缜密,追问道:“"不知沈家愿捐多少粮饷?”
沈明月眼波流转,抿嘴笑道:“这便要看大人如何相助了。”
杨昭早料到沈家必有所求,拱手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沈明月娓娓道来:“沈家愿先捐白银五十万两以资军需。待朝廷收复江南重镇铜江城后,只求允准沈家开采城中一座铜山。朝廷若需铸币,沈家必以所采铜料优先供给,其余皆按规制铸造器皿,绝不敢有违制之举。”
杨昭目光微凝,接口道:“若朝廷攻不下铜江城,又当如何?”
沈明月从容应道:“以两年为期。若天不遂人愿,五十万两白银权当沈家报效朝廷,绝无半句怨言。”
“好!”杨昭重重点头,“"明日我便奏明圣上。”
“大人他日若能劝陛下革新币制,莫要忘了小女子今日之功哟。”沈明月轻声笑道。
杨昭举杯相敬,朗声笑道:“姑娘大才,日后朝廷币制革新,只怕还少不得要劳烦姑娘指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