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会终散,百官自太元殿鱼贯而出。
今日骤变,少年天子重塑朝纲,当真是数十年来未有之巨变。
散朝途中,官员们三五成群,窃窃私语,议论纷纷。
杨昭形单影只,走在人群最后。
他只在宫门处,与新任左辅胡松之、右辅鲍希仁目光短暂相触。
三人均是无言,只极轻微地颔首示意,算是招呼。
杨昭低下头,加快脚步,径直离去。
他先往国子监草草点卯,旋即返回易居巷小院。
叶禾苗、叶杏娘与胡雅三人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。
他们心里都清楚,今日朝会关乎重大,所以一早便齐聚易居巷小院,翘首以盼杨昭归来。
三人见杨昭推门入院,双眉紧锁,面色沉重,心中同时“咯噔”一下,连呼吸都屏住了,唯恐听到什么坏消息。
叶禾苗赶忙上前一步,紧张问道:“兄长…莫非…事有不顺?”
杨昭目光扫过三人担忧的面容,沉默片刻,忽地仰头展颜,大笑出声来。
“哈哈哈哈哈!”
三人先是一愣,跟着明白过来,心头重石顿时落地,心知杨昭今日定然不辱使命!
院内凝滞气氛眨眼间冰消雪融,三人也都跟着舒心笑了起来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杨昭止住笑,挥手吩咐道:“禾苗,去!买些好酒好肉来!今日当浮一大白!”
“好嘞!”叶禾苗爽快应声,抬脚便要出门。
可刚迈出两步,叶禾苗却又猛地顿住,挠了挠头,转过身来看向杨昭,面露难色,讪讪道:“兄长…这…”
杨昭先是一怔,随即了然,不由失笑。
是了,自己那点微薄俸禄,支撑日常已是勉强,何来余钱买酒肉?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胡雅见状,抿嘴一笑,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绣花荷包,倒出几块碎银子,塞到叶禾苗手中,道:“拿去买酒肉便是。”
叶禾苗看向杨昭,见杨昭点头,这才接过银子,憨厚一笑道:“多谢胡姑娘!”转身便朝院门外跑去。
众人笑意未敛,忽见叶禾苗去而复返,脚步急促慌乱,几乎是撞开了院门,张口欲言。
未等叶禾苗出声,院门外已传来一阵笑声。
原来是包逑领着身披轻甲的尉迟飞,一前一后迈入院内。
“杨先生!诸位,咱家这厢有礼了!”包逑笑眯眯地拱手,目光热络地扫过院内众人。
“杨先生!叶大哥!叶姑娘!胡姑娘!”尉迟飞也抱拳行礼道。
他二人目光落到叶杏娘身上时,态度更显郑重恭敬,包逑更是微微欠身示意,尉迟飞也收敛了笑容,颔首致意。
叶杏娘顿时有些无措,连忙低头还礼。
寒暄一番,包逑止住笑容,自怀中郑重取出一卷明黄绢帛,正色道:“杨先生,请接旨吧。”
杨昭急忙跪倒在地,叶禾苗、胡雅也随之跪下,叶杏娘微一迟疑,也盈盈拜倒。
“兹有国子监学正杨昭,前虽因故左迁,然能忍辱负重,实心用事,洞察机先,辅弼有功,不负朕望。着即官复原职,仍任内阁侍读学士,另加封都察院监察御史之衔,允其监察百官,风闻奏事,参赞军机要务!钦此!”
旨意清晰,恩赏厚重。
杨昭不但官复原职,更由从五品内阁侍读学士升为正五品的都察院御史。
尤其那“监察百官、参赞军机”八字,非同小可。
“微臣杨昭,叩谢陛下天恩!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包逑上前笑嘻嘻地扶起杨昭,开口道:“杨先生快快请起!陛下说了,请杨先生午后照旧回文华殿暖阁理事。”
尉迟飞也凑上来,拳头轻捶杨昭肩头,玩笑道:“杨先生,官复原职,又得重任,这顿酒你可跑不了了!必须得请!”
杨昭笑道:“尉迟将军,这酒我早就想请了!只因包公公与将军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,日夜伴驾,不知何时才得方便?”
包逑跟着笑道:“这好说!咱家和尉迟将军自会寻个安稳时候,再来叨扰先生,届时必提前告知!”
说完这话,包逑余光瞥见一旁叶杏娘虽面露笑容,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落寞。
包逑心细如发,立刻收敛玩笑神色,看向叶杏娘,语气温和而郑重道:“叶姑娘,陛下是天下最重情义之人,但一时或有不得已处,一切…陛下自有安排。”
叶杏娘身子微微一颤,低下头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午后时分,杨昭准时来到文华殿暖阁之中。
赵鼎正伏案批阅奏章,闻听脚步声响,抬起头来,见是杨昭,嘴角微扬,开口道:“杨卿来了?”
杨昭心中微微一动。
少年天子以往皆以“先生”相称,以示尊崇与亲近。
如今一声“杨卿”,称呼已变。
这细微之别,杨昭心下了然。
历经风波,逐渐掌握权柄的赵鼎,已成功迈出从少年君主到九五之尊的第一步。
君臣名分,自此愈加清晰。
杨昭收敛心神,趋前几步,躬身行礼,毕恭毕敬道:“臣,来了。”
短短两句问答,蕴藏着过往的信任与默契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赵鼎放下朱笔,神色肃然,续道:“朕予你监察之权,是要你替朕盯紧朝中蠹虫,尤其是军资调配一事。”
“臣明白!臣定不负陛下所托!”杨昭沉声应道,目光坚定。
赵鼎微微颔首,微微舒展了一下臂膀,站起身来,又道:“案牍劳形,甚是乏味。走,杨卿,照旧,陪朕去活动活动筋骨!”
散值时分。
杨昭行礼告退,正欲离去,忽听赵鼎在身后玩笑道:“杨卿如今…是不打算再宿于内阁值房了?”
杨昭脚步一顿,回身微微一笑,坦然应答道:“蒙陛下洪恩,臣已孑然一身。家中…反倒清静,不似以往那般烦闷了。”
赵鼎朗声笑道:“甚好!杨卿玉树临风,才学冠世,何愁无佳人投怀送抱?去吧!”
杨昭再次行礼,退出暖阁。
回到易居巷小院,叶禾苗早已守在门口,见杨昭归来,满面欣喜迎上前来。
“兄长,你回来了!”叶禾苗说着,从怀中取出一封制作颇为考究的请柬,递了过来,“午后翰林院派人送来的。”
杨昭接过请柬,展开一看,落款赫然是翰林院掌院副学士高志远,内容大意是邀他明日过府夜宴。
杨昭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冷嘲。
当初自己骤得圣眷,休沐在家时,高志远便曾殷勤发帖,自己未曾理会,其后仍是隔三差五相邀,极尽巴结之能事。
直至自己贬为国子监学正,门前冷落,这请柬也就戛然而止。
如今自己刚官复原职,加授监察御史,帖子便又立刻送了来。
当真是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。
杨昭心下厌烦,下意识便欲将这请柬掷于一旁。
叶禾苗见杨昭面色不豫,立刻道:“兄长若是不喜,我这就去回绝了他……”
杨昭转头看向叶禾苗,话未出口,心里却一动。
他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,少年天子都能容得下朱学正居于首辅虚位,自己又何必紧抓着过去那点龃龉不放,与高志远这等小人斤斤计较?不过徒增烦恼,于己无益。
念及此处,杨昭心中豁然开朗,往日不快也随之散去。
他吩咐叶禾苗道:“不必回绝。你明日去他府上回复,就说我公务初定,时间难料,待腾出空闲,定会上门赴宴。”
叶禾苗虽有些不解,但仍点头道:“明白了,我明日一早就去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还有一事,胡姑娘今日已搬回丰乐坊那座小院,我妹子也跟着搬去了。”
杨昭一怔,随即想起散值时天子那句“何愁无佳人投怀”的玩笑话,不由失笑,当下道:“正好。你随我过去一趟。”
二人当即动身,来到丰乐坊小院。
叶禾苗与叶杏娘兄妹相见,自是有一番话要说,甚是识趣地一同去了偏厅。
胡雅见杨昭到来,眼中漾起喜色,上前挽住杨昭手臂,柔声道:“杨郎。”
房门轻掩,烛影摇红,满室馨香。
二人自有无数温存软语,互诉衷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