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四,杨昭依约赴尉迟府家宴。
时值天子大婚将临,满城目光皆聚宫闱盛典,无人留意尉迟府的家宴都有谁人出入,席间又谈了些什么话语。
正月初六,天子大婚,仪典隆重。
杨昭领着叶禾苗、叶杏娘并胡雅三人,于京郊那座破败的九霄宫中,静默地渡过了整日。
宫观寂寥,香火清冷,与外间的喧嚣繁华相比,恍如隔世。
正月十六,年味尚未散尽。
元宵彩灯犹在,京城各部院衙门仍循旧例,尚处“封印”期,官员们依旧沉湎于酒宴酬酢,一派升平气象。
这日午后,张曲直兴冲冲踏入了易居巷小院,步履带风,脸上不见半分年节慵懒。
“杨兄!”他刚进院门便扬声喊道,语气急促。
“张兄何事匆忙?”杨昭从屋内探出身来,迎上前问道。
“何健回来了!”张曲直压低声音,却难掩心中震惊。
杨昭眼中精光一闪,抬手示意张曲直在院中石凳坐下。
叶禾苗机灵,立刻奉上一杯刚沏好的清茶。
张曲直接过茶杯,不及品味,仰头一饮而尽。
张曲直放下茶杯,身体微微前倾,语速极快道:“庞从云方才得悉密报,除夕当夜,洪有缺竟纠集近八万精锐,趁我军懈怠庆岁,突袭淮阳城。六万大军…顷刻间土崩瓦解,作鸟兽散!”
张曲直喘了口气,续道:“童有贞混战中被杀,梁武被贼军生擒。何健…仅以身免,单骑逃脱,如今已悄无声息潜回京城。陛下与内阁…想必早已得报,只是眼下皆秘而不宣,按下不动!”
这消息石破天惊。叶禾苗倒吸一口凉气,僵立一旁。
杨昭静默片刻,脸上波澜不惊,只缓缓点了点头,吐出三个字道:“知道了。”
张曲直似想起什么,又补了一句道:“哦,还有,骁骑卫那个千户吴琦…下落不明。乱军之中,怕是早已尸首异处了。”
送走张曲直后,自正月十七至二十,连着数日,杨昭皆是天未亮便出门,夜深方归。
易居巷小院中只留叶禾苗一人,他虽心下好奇,却从不多问,只默默守候。
正月二十一,年节刚过,赵鼎便骤然下旨,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齐聚太元殿朝会。
钟鸣鼎沸,百官齐聚太元殿。
珠帘之后,就连何太后凤驾也被请至殿上。
朝仪方毕,忽见一人赤膊上身,自缚双臂,大步踏入殿中,直挺挺跪倒在御阶之下。
正是败军之将何健!
“罪臣何健,丧师辱国,无颜面对陛下、太后,请陛下降罪!”何健声若洪钟,却难掩颓败。
满殿文武,鸦雀无声,目光皆聚于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。
少年天子面色沉静,缓缓起身,步下丹墀,来至何健面前,亲手解开何健缚臂绳索,动作不疾不徐。
“朕,赦你死罪。”
何健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。
“朕罢免你顺天将军、兵部侍郎之职,羽林卫指挥使一职仍着你留任。何健,朕如此处置,汝心中服否?”赵鼎缓缓续道。
何健虽是外戚起家,借父辈与太后之势位至显赫,却也是真刀真枪在军旅中搏杀出来的汉子,骨子里自有几分军人的硬气与担当,闻听此言,他眼眶微红,重重叩首道:“罪臣…叩谢陛下天恩!心服口服!”
珠帘之后,何太后微微颔首。
内阁首辅朱学正出班,高声附和道:“陛下圣明!恩威并施,实乃明君所为!”他此言看似颂圣,实则是顺势卖给何太后一个人情。
赵鼎目光转向珠帘后何太后,略一沉吟,朗声道:“然,何健兵败,非一人之罪。朕念其多年忠心侍主,屡有战功,决议…加封何健为安乐伯,以示抚慰。”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。
败军之将,不处极刑已是开恩,竟反而赐爵?这是何等荣宠!
兵部尚书洪畴眉头紧锁,当即欲出列反驳。
朱学正眼疾手快,急忙递过一个眼色,将洪畴制止。
朱学正心中雪亮,赵鼎这手以退为进、明贬暗赏的安抚之策,看似厚待何家,实则是夺去何健兵权同时,用一虚爵稳住何太后及外戚一党,手段着实高明老辣!
何健愣了片刻,再次重重叩首道:“臣…谢主隆恩!”声音已带哽咽。
珠帘之后,何太后虽始终未发一言,但她紧绷的身形已悄然松弛了几分,心里对赵鼎这番处置,颇为赞赏。
“洪畴!”赵鼎忽地冷哼一声,声调不高,却压下了殿中喧嚣。
兵部尚书洪畴闻声猛地一颤,慌忙出列躬身道:“臣…臣在!”
赵鼎目光转向文官队列中那位始终沉默如石的顺天府尹鲍希仁道:“鲍府尹。”
“臣在!”鲍希仁应声出班,神色一如既往的冷硬。
“顺天府有何奏报,今日不妨当着朕与满朝文武,如实奏来。”赵鼎淡淡开口道。
“臣遵旨。”鲍希仁神色肃穆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经臣查实,平南大军所配发冬衣,内絮多为败絮碎草,面料稀薄如纸,针脚粗劣不堪,根本不足以御寒!致使六万将士于江淮苦寒之地,冻馁交加,战力尽失!”
“户部所拨足额冬衣银两,十之七八,皆入了兵部尚书洪畴及其侄儿洪天佑私囊!账目、人证、物证俱在,确凿无误!”鲍希仁言罢,朝殿外微一颔首。
两名殿前护卫即刻踏入,其中一人手捧一件破旧不堪、棉花外露的暗红色冬衣,疾步呈至御前。
赵鼎伸手接过,指尖稍一用力,那“棉衣”便撕裂开來,黑黄的劣絮簌簌掉落。
少年天子举起这件“罪证”,让满朝文武瞧了个清清楚楚。
赵鼎又猛地将手中“棉衣”掷向洪畴身前,厉声喝道:“洪畴!你还有何话可说?”
洪畴面如死灰,慌忙跪倒在地,重重叩头道:“臣知罪了!求陛下开恩!”又瞧向朱学正哀求道:“首辅大人,求您帮着罪臣说上几句话吧!”
“尉迟飞!将洪畴摘去冠戴,剥去官服,锁拿至顺天府大牢!由顺天府依法严查究办!”赵鼎冷笑喝道。
尉迟飞甲胄铿锵,领着两名如狼似虎的羽林卫,应声迈入殿内,将洪畴按住锁拿。
“众卿,有异议否?”赵鼎冷冽目光扫过殿中百官。
“臣有异议!”大理寺右寺丞张应平急步出列,“洪尚书乃朝廷二品大员,按制当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审谳。交由顺天府查办,不合法度!”
赵鼎闻言,不怒反笑,连道三声:“好!好!好!”
少年天子目光倏地转向刑部尚书张鼎与大理寺卿陶阒然,开口道:“既如此,洪畴贪墨误国一案,便由张尚书、陶寺卿领衔,刑部、大理寺会审。”
张鼎、陶阒然二人赶忙出列领旨道:“臣等遵旨!”
赵鼎目光又落在陶阒然那总是堆笑的脸上,续道:“此案着左寺丞林贤主审,陶寺卿要亲自过问。至于张寺丞…朕另有要务交办,就不必参与了。”
陶阒然脸上笑容一僵,旋即又恢复如常,躬身道:“臣…遵旨。”
张应平愣在原地,脸色青白交错。
待洪畴被拖下,殿内一片死寂,落针可闻。
赵鼎缓缓步回御座,目光扫过满朝文武,朗声道:“江南之败,大军折戟,非战之罪,实乃朕…调度失宜,用人不明!更有洪畴此等蠹虫,贪墨军资,祸乱军心!此皆朕之过也!”
少年天子微微一顿,语气陡然一转,续道:“内阁恪尽职守,百官各司其职,于此败绩,并无罪责。然,败则罚,功亦需赏。凡实心用事、忠勤王事者,朕必不吝封赏!包逑,宣旨!”
包逑深吸一口气,强压住微微颤抖的手,上前一步,立于御阶之上。
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,自怀中取出一道明黄圣旨,展开读道:“内阁首辅朱学正,老成谋国,夙夜在公,特加封少师衔,以示荣宠。钦此!”
“老臣…谢陛下隆恩!”朱学正连忙叩首谢恩,心中却惊疑不定。
少师虽是尊荣无比的虚衔,但小皇帝前一刻刚拿下洪畴,下一刻又突然施此厚恩,也不知唱的究竟是哪一出?
朱学正谢恩毕,起身退回班列。
包逑又瞧向台下,提高了些许声音道:“户部侍郎胡松之、顺天府尹鲍希仁,跪听圣旨!”
胡松之与鲍希仁对视一眼,旋即出列,并肩跪倒。
包逑不敢怠慢,立刻又从袖中取出第二道圣旨,展开朗声宣读道:“户部侍郎胡松之,清廉干练。顺天府尹鲍希仁,忠直刚毅。二人皆乃国之栋梁。特谕胡松之、鲍希仁即日入阁,参预机务!胡松之加少傅衔,着即免去户部侍郎职;鲍希仁加少保衔,着即免去顺天府尹职。钦此!”
“臣,领旨谢恩!”胡、鲍二人压下心头震动,叩首接旨。
满朝文武再也抑制不住,一片哗然。
朱学正瞳孔骤缩,脸色大变。
天子加封少师是假,往内阁安插心腹、分他权柄才是真!
胡松之本就与他若即若离,那鲍希仁更是有名的铁面孤臣!天子此举…
朱学正不敢细想。
包逑望着台下百官神色各异,原先的紧张竟一扫而空,反觉得有几分好笑。
他又清了清嗓子,声音变得异常洪亮,高声道:“肃静!尚有最后一道圣旨!请——百官跪听!”
百官闻言,虽心中惊骇疑虑已达顶点,却不敢有违,纷纷撩袍跪倒在地。
整个太元殿,黑压压跪倒一片,静待那石破天惊的最终旨意。
唯有御座上的少年天子,神色平静,俯瞰众生。
包逑立于御阶之上,深吸一口气,运足中气,展开手中那份明黄圣旨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朕绍承大宝,临御万方,深惟政本之地,实赖辅弼之臣。兹命重定内阁规制,永为定制。嗣后内阁设阁员三人,专司枢机,赞理阴阳,不再兼领京各部院衙门之职!”
旨意开篇,便如惊雷炸响!百官皆竖起了耳朵。
“内阁设首辅一员,总览阁务。设左辅一员,分掌吏、户、工三部,兼辖通政司、詹事府、翰林院。设右辅一员,分掌兵、刑、礼三部,兼辖大理寺、太常寺、光禄寺、太仆寺、鸿胪寺。都察院专司风宪,监察百官,独立内阁之外。”
“朱学正仍居内阁首辅之职,擢胡松之为内阁左辅,擢鲍希仁为内阁右辅。原朱学正所兼吏部堂官之职,即行免去。钦此!”
圣旨宣毕,余音绕梁。
百官谢恩,陆续起身。
唯独朱学正,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,依旧呆跪在原地,目光空洞地望着御座前的金砖,久久无法回神。
他苦心经营多年,顷刻间被这道旨意剥夺殆尽。首辅之位,已成虚名。
包逑见状,小心趋前几步,轻声提醒道:“首辅大人…圣旨已宣完,您…快快起身吧。”
朱学正仿佛未曾听见,依旧僵跪不动。
御座之上,赵鼎将一切尽收眼底。
少年天子转向包逑,淡淡问道:“杨昭…来了吗?”
“微臣在!”殿外早已恭候多时的杨昭,应声而入。
杨昭疾行至御阶之下,跪倒行礼道:“启奏陛下!尉迟老将军奉密旨,已率西军精锐三万,抵达京畿,距京城已不足百里!虎贲卫指挥使卢胜将军,已接管京城内外防务!羽林卫百户尉迟飞,率三百羽林精锐,已在太元殿外护卫!京畿安靖,万无一失,请陛下放心!”
杨昭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记重锤,敲在朱学正和所有心怀异动的大臣心上。
赵鼎的目光,终于缓缓移向依旧跪着的朱学正,与他那双失神的目光骤然相触。
朱学正身躯不禁微微一颤。
到了此刻,朱学正心中一切侥幸、挣扎、不甘,尽数化为一声无人听见的暗叹。
他彻底明白,眼前的少年天子,早已不是需要他“辅弼”的孩童。
刀兵在手,布局周全,乾坤独断。
或许…真是他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