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眼便是除夕。
杨昭与叶禾苗两个大男人忙活了大半日。
洒扫庭除，桃符换旧贴新。
虽无女主人操持，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，透出几分难得温馨暖意。
过了中午，天色骤沉，凛冽寒风打着旋儿，卷下漫天鹅毛大雪，顷刻间便将京城染作一片素白。
叶禾苗见状，抄起墙角的扫帚便要去扫雪。
“且慢。”杨昭抬手拦住，望着庭中纷扬而下的雪絮，目光微动，“这般好雪，扫了岂不可惜？”
杨昭转身入屋，搬出一张矮几，摆在屋檐下。
叶禾苗会意，连忙取出两把藤椅，又端出早已备好的年夜饭。
一碟腊肉、一盘腌鱼、两碗饺子，还有一壶烫得正好的黄酒。
二人相对而坐。
浊酒入喉，均觉暖意驱散了身上寒气。
庭中雪花无声飘落，渐渐积起薄薄一层。
相处月余，二人甚是投契，早已兄弟相称。
叶禾苗性情耿直，知恩图报，对杨昭这位“兄长”极为敬重。
杨昭也打心里欣赏叶禾苗的朴实勤快。
几杯酒下肚，望着眼前琼瑶世界，杨昭胸中块垒涌动。
他忽地放下酒杯，朗声吟道：
“岁暮京华雪满襟，寒庐浊酒慰孤心。
莫嘲檐角栖雀冷，自有风雷蓄瀚音。”
杨昭吟罢，默然片刻，心中感慨万千。
自打高中探花，入这京城官场，六年蹉跎，受尽屈辱打压，每日浑浑噩噩，早已忘了少年时也曾纵情诗酒，笔下颇有些疏狂意气。
后来虽得遇天子，拔擢于微末，却又陷入案牍劳形、步步惊心的朝争漩涡，何曾有片刻闲暇与心境吟风弄月？
正想间，忽听“吱呀”一声轻响，院门被人推开。
三人踏雪入院。
杨昭抬眼一看，竟是张曲直、庞从云、王汲三人，不由大喜，起身相迎。
张曲直当先一步，伸手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雪碎，脸上挂着惯有的戏谑笑容，开口道：“我等听杨兄在院内吟诵佳句，气冲霄汉，不敢打扰雅兴。只好立在门外雪地里，冻得瑟瑟发抖，直到杨兄将这胸中瀚海风雷尽数倾吐，这才敢推门而入哇！”
杨昭拱手笑道：“偶抒胸怀，见笑了！”低头一扫，见三人手中皆提着食盒酒坛。
他心中顿时了然。
自己眼下境况，这几位好友岂能不知？“被休”之事早已传遍官场，成为笑谈，如今唯余这空荡小院，
国子监八品学正那点禄米俸银，如何能过个丰足年节？他们这是变着法儿来接济自己，又恐伤了彼此颜面。
叶禾苗不用吩咐，早已上前接过三人手中之物，摆上小桌。
皆是些熟肉、糕饼，还有好一大坛佳酿。
叶禾苗赶忙又进屋搬来三张椅子，取出三只干净酒杯，重新布菜斟酒。
众人落座，王汲笑道：“杨兄莫怪，我等可没胆子带什么金银财物来，就怕明日张应平的弹劾奏章上，又多一条‘勾结朋党，私相授受’的罪状，只好带些吃食酒水，聊表心意，总不至于也犯了律条吧？”
庞从云自顾灌下一杯酒，重重一拍桌子，愤然道：“哼！律条？洪畴那老贼倒是紧守‘律条’！将十几万大军的冬衣采买，‘依法’转给了他自家侄儿操办！发了好大一笔国难财！”
此话一出，席间气氛顿时一沉。
四人就着酒菜，又低声议了一阵子江南战局，皆是忧心忡忡。
几杯闷酒过后，张曲直三人见雪势稍缓，便起身告辞，称不忍再扰杨昭守岁清净。
送走张曲直三人，杨昭正欲转身回座，院外积雪之上，又传来一阵“咯吱”脚步声。
只见一人身着灰色便服，头戴宽檐斗笠，帽檐压得极低，遮住大半面容，踏雪迤逦行来，径直到了院门前。
待这人迈步进入小院，抬手摘下斗笠，杨昭才看清来人面容，竟是顺天府府尹鲍希仁！
鲍府尹？”杨昭微吃一惊，赶忙上前拱手行礼。
鲍希仁摆手拦住，沉声道：“不必多礼。今日除夕，巡街路过，顺道来看看你。”他目光扫过石桌上尚未收拾的杯盘和空出的座椅。
杨昭心下明了，绝非“顺道”这般简单，忙侧身道：“府尹大人请上坐。”
鲍希仁也不推辞，撩袍坐下。
杨昭取过一只干净酒杯，斟满酒水，双手敬上。
鲍希仁接过，却未立刻饮下，目光转向叶禾苗，面色略有迟疑。
杨昭会意，立即道：“府尹大人但讲无妨。这位是叶禾苗，我自家兄弟，信得过。”
鲍希仁闻言，这才微微颔首，啜了一口酒，低声道：“杨学正可还记得，前番陛下曾有一道密旨，着顺天府查办张应平？”
“卑职记得。”
“本府查探，此人劣迹确有一些，无非仗势欺压商户、强买强卖之事，然苦主惧其权势，多不敢出面作证，难以坐实。”
鲍希仁语气平淡，却透着一丝无奈，他顿了顿，像是想起什么，续道：“更有一桩奇事，此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，据闻只剩一肾可用，却仍纳了七房妾室，真不知这般贼心不死，所为何来？”
杨昭听罢，转脸看向叶禾苗，嘴角勾起一抹淡笑，开口道：“叶贤弟，你看如何？我说此人自有报应，果然不假？”
叶禾苗重重哼了一声，眼中尽是不屑。
鲍希仁将杯中残酒饮尽，起身道：“话已带到，本府告辞。”
“府尹大人且慢，再饮几杯驱驱寒？”杨昭出言挽留道。
鲍希仁摇摇头，重新戴上斗笠，遮住面容道：“不了。待会儿…只怕还有人要来叨扰你。”
鲍希仁言罢，不待杨昭再问，已转身大步没入院外风雪之中。
杨昭心中诧异，愣在原地。
还有人？会是谁？
未及细想，院门果然又响起了清晰叩击之声。
杨昭心下惊疑，起身拉开院门。
风雪裹挟着一道魁梧身影立在门外，铁塔般沉稳，肩头落满积雪，目光锐利如鹰。
竟是羽林卫尉迟飞！
杨昭心中一凛，旋即涌起一股暖流。
尉迟飞此番前来，绝非私人交情，必是深宫中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意。
“杨先生！”尉迟飞抱拳行礼，姿态异常恭敬，远非昔日校场较技时随意。
叶禾苗也认得这位天子近卫，赶忙跟着躬身见礼。
尉迟飞不多寒暄，径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，双手奉上道：“陛下手书，请先生亲启。”
杨昭接过，忙不迭拆开火漆。
信笺上字迹熟悉，笔力遒劲，确是赵鼎亲笔：
“杨卿：朕大婚在即，憾不能邀卿观礼。杏娘安否？胡雅安否？朕前日往探尉迟老将军，身体矍铄。尉迟飞忠勇可嘉，已擢为羽林卫百户。正月初四，尉迟府家宴，卿自去。珍重。”
寥寥数语，关切、询问、安排、暗示，尽在其中。
杨昭看罢，抬头对尉迟飞郑重拱手行礼道：“恭喜尉迟百户高升！”
尉迟飞黝黑的脸膛竟透出腼腆，憨厚一笑，抱拳回礼道：“多谢先生。祖父…已定于初四设家宴，请先生务必赏光。”
“请回复老将军，杨昭必准时叨扰。”杨昭点头应下。
送走尉迟飞，掩上院门，叶禾苗长舒一口气，搓着手笑道：“这下总能清净了吧？兄长如今比当天子近臣时，应酬还多，门槛都快被踏破了……”
笑声未落，院门竟又一次被人推开。
两道窈窕身影披着斗篷，裹着风雪，不请自来。
竟是叶杏娘与胡雅！
杨昭与叶禾苗先是一怔，跟着面上涌起真切喜色。
叶禾苗更是几步抢上前去，喜道：“妹子！胡姑娘！你们怎么来了？”
“大过年的...我们出来片刻，透透气…”叶杏娘声如蚊蚋，抬眼飞快扫了一下小院，目光落在杨昭身上，又迅速低下。
胡雅却大大方方解下斗篷，露出清丽面容，眼中含着笑意，巴巴望着杨昭。
杨昭看向胡雅笑道：“快请入坐。”
叶禾苗赶忙添椅斟酒。
四人围坐一桌，就着零星飘落的雪花，对饮闲谈，倒也其乐融融。
胡雅知晓杨昭“被休”之事，如今见他孑然一身，反倒少了几分顾忌，眼波流转间，轻声唤了句：“杨郎。”声虽轻，情意却重。
“值此佳节，伯父不能亲来，特命我代为问候。”胡雅续道。
杨昭点头笑道：“杨郎心中只记挂着胡姑娘，却未曾牵挂胡侍郎。”话一出口，又觉轻薄。
胡雅抿嘴轻笑。
杨昭目光一扫，见叶杏娘虽也笑着，但眉宇间微微聚拢，似有什么心事一般。
杨昭温言宽慰道：“叶姑娘且宽心，安心在胡府住着。好日子…就快来了。”
叶杏娘望向杨昭，双眼霎时蒙上一层水雾，喃喃道：“杨大人，京城虽好，终非吾乡。我…我只想回雍州去，回米脂老家去…恨不得立时便走。”
杨昭知她久困胡府深宅，闷也要闷出心病来。
他正要开口劝慰，却见胡雅轻轻握住叶杏娘手，又柔声劝道：“妹妹将来是要做贵妃娘娘的，金尊玉贵。如今暂居舍下，是我们胡家天大的福分和荣耀呢！”
“赵...赵公子，我只盼他一切安好，万万岁…便心满意足，别无他望了。”
叶杏娘说完这话，怔怔望着庭中愈积愈厚的白雪，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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