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眼间,朔风渐紧,秋意已深。
杨昭在国子监学正这个冷板凳上,已坐足一月。
这日清晨,他如往常般在易居巷小院那间逼仄的耳房中醒来,简单盥洗后推门而出,准备去国子监点卯。
刚迈出耳房,杨昭便是一怔。
柳瑞丹夫妇不知何时驾临,正端坐正堂之上。
柳茹立在父亲身侧,一袭藕荷色袄裙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却不见往日的珠翠满头。
杨昭对着正堂微一作揖,便欲离去。
“杨昭!”柳瑞丹开口叫道。
杨昭无奈,硬着头皮走进正堂,拱手道:“不知岳父大人有何见教?”
柳瑞丹连忙朝着柳茹使了个眼色。
柳茹上前,默默递上一份文书。
杨昭接过文书,“放妻书”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。
他展开文书,匆匆扫了一遍,措辞尚算体面,只言夫妻缘尽。
只是文书载明,除却易居巷这间小院外,二人财物,皆归柳茹所有。
杨昭心里不禁冷笑。
自从他做了内阁侍读学士,柳茹收受的财物不知能买多少间这样的小院了。
杨昭心中雪亮,柳家这是断定他此次失势,再难翻身,想要趁机脱身。
当初鲍希仁曾直言不讳,劝他休妻,自己犹犹豫豫,如今竟反落得个“被休”局面,当真可笑至极。
现在想来,杨昭心里也不清楚究竟是自己高估了自己,还是低估了柳家。
至于那些财物,本是祸根。带走也好,省却麻烦。将来若有人以此攻讦,他大可推说不知情。
或许,孽缘终了,也是解脱。
杨昭折身返回耳房,取出旧日狼毫。
他回到正堂,毫不犹豫在“放妻书”上落下自己的大名。
笔锋过处,墨迹淋漓。
柳瑞丹抢步上前,一把夺过文书,细看无误,长舒一口气。
“收拾东西,咱们走!”柳瑞丹对着柳茹发声催促道,仿佛多留一刻都嫌晦气。
杨昭躲进耳房,任由柳瑞丹带来的家丁进进出出,搬运箱笼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耳房外声响彻底消失,小院尽归沉寂。
杨昭独站院中,西风卷过,几片枯叶落在他脚边。
望着这空旷死寂的小院,一股酸楚细细涌上。
孽缘也罢,屈辱也罢,终究六载光阴。
杨昭心想,柳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,甚至连最后一眼也吝于给予。
她心中,是否也有几分感同身受?抑或只剩逃离?
生活总该要向前看,也许可以叫叶禾苗过来与自己作伴。
自此,杨昭与叶禾苗二人同住易居巷小院。
叶禾苗手脚勤快,将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,倒又添了几分生气。
十一月初三,朔风如刀。
国子监照例发放过冬禄米。
杨昭清晨踏雪而来。
刚跨进国子监仪门,便见张曲直立在古柏下,似已等候多时。
“杨兄!”张曲直快步上前,一把将杨昭拉到僻静廊柱后,压低声音道:“三件事,要紧。”
杨昭神色一凝,奇道:“哪三件事?”
“其一,江南战事。”张曲直语速极快,“何健在淮海城周遭又打了几场小仗,互有胜负。眼看就要过冬,冬衣迟迟未至,大军就此僵住。”
“其二?”杨昭眉头微蹙。
“其二,陛下已定于来年正月初六大婚。正婚使是朱学正,册封使是礼部尚书郭守廉。”
“这么快?”杨昭讶然,“天子大婚,按例至少要准备半年之久。”
“太后心急如焚,恨不得明日就成礼。”张曲直语带讥讽道。
“太后操办急切,六礼筹备之期大大缩短。朱学正前些日子去何府宣读了制书,钦天监业已告期,板上钉钉!”张曲直冷笑续道。
“其三?”杨昭追问道。
“其三,与杨兄关联。”张曲直嘴角一扯,露出惯有的讥诮,“张应平又纠集了一群人上书弹劾你,说你在国子监点卯即走,尸位素餐,请旨罢职!”
杨昭苦笑道:“这厮倒是锲而不舍。”跟着又补道:“倒像是一条疯狗!”
“庞从云断言。”张曲直忽然话锋一转,“何健兵败只是早晚之事。”
杨昭缓缓点头道:“不错!”忽又抬眼道:“冬衣...”
“冬衣!”张曲直几乎同时吐出这两字。
二人目光一碰,俱是了然。
冰天雪地,六万大军的冬衣,何等肥厚的油水?
朝中衮衮诸公,岂会放过这发财良机?
两军僵持背后,不知多少人正上下其手,大发国难财。
张曲直忽地换了神色,挤挤眼,揶揄道:“张应平弹劾你点卯即走,想必是见不得杨兄这些日子快活。悠着点,小心身子骨!”
杨昭面不改色,坦然道:“我身子好得很,不碍事。”
他目光扫过国子监庭院,话锋陡然一转道:“张应平既弹劾我点卯即走,自今日起,我便待到散值再走。国子监的藏书楼够大,也够我看些日子了。”
张曲直闻言,眼中精光一闪,抚掌轻笑道:“好!好一个‘待到散值’!杨兄这是要坐实了‘尸位素餐’,还是要…坐穿冷板凳,静待风雷起?”他语带双关,笑意更深。
杨昭不答,只微微一笑道:“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!”说罢,转身走向发放禄米的仓廪。
散值鼓响,天色已暗。
杨昭踏出国子监大门,冷风扑面。
“杨大人!”一声低呼传来。
叶禾苗缩着脖子,跺着脚,正在门外张望,脸上带着焦急。
杨昭一怔,询问道:“你怎在此?”
“见大哥久不归家,怕有事。”叶禾苗搓着手,哈着白气,“到门口,听门里的大人们议论,说大哥今日要坐到散值才走,才放下心。索性在这儿等着。”他咧嘴一笑,憨厚朴实。
杨昭心头一暖,点了点头道:“走,回家。”
叶禾苗接过杨昭手中那袋沉甸甸的禄米,扛在肩上。
二人并肩,径往易居巷小院行去。
行至一处狭窄巷落。
巷子幽深,仅容一车通行。
二人已走过大半,忽听巷口传来车马声。
一辆青呢马车缓缓驶入,前后各跟着两名按刀的皂隶。
“让开!速速避道!”前头皂隶见有人挡路,厉声呵斥。
叶禾苗眉头一拧,挺身挡在杨昭身前道:“我二人已过大半,你们刚入巷口,理当退避,等我们过去!”
话音未落,马车门帘“唰”地掀起。
一张干瘦猥琐的脸探了出来,正是大理寺右寺丞张应平。
“哟!我当是谁挡路?”张应平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,目光死死钉在杨昭身上,“这不是昔日天子近前的大红人,杨昭杨大人嘛?啧啧啧,怎么…听说如今降成了八品不入流的国子监学正了?真是…风水轮流转呐!”他故意拔高声音,在窄巷里格外刺耳。
杨昭默不作声,袖中拳头却已攥紧。
这张应平,分明是故意寻衅。
张应平见杨昭不语,愈发得意,黄牙一龇,开口道:“还有件新鲜事!满朝文武,老夫可从未听闻,有哪位官员是被自家婆娘给休了的!杨探花,你这可是开了大虞朝的先河啊!你可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!”
张应平刺耳的笑声在巷壁间回荡。
杨昭面无表情。
柳茹搬去安仁坊购置三进小院之事,他毫不关心。
至于所费银钱,十有八九是柳茹借他名头收受的“人情”。
张应平笑罢,忽地厉声道:“杨学正,按朝廷礼制,你这八品小官,见了本官这五品寺丞,该当如何啊?”
杨昭喉头滚动,深吸一口气道:“卑职当避道,躬身揖礼。”
“知道就好!”张应平狞笑一声,“还不行礼?等本官请你不成?”
张应平目光一转,又朝护在杨昭身前的叶禾苗狠狠啐了一口唾沫,喝骂道:“碍眼的狗东西!”
帘子重重摔下,张应平又缩回马车之中。
杨昭微微一笑,拉住叶禾苗,默默退至巷尾,让开道路。
他脊背挺得笔直,对着驶近的马车,深深一揖,朗声道:“卑职国子监学正杨昭,参见寺丞大人!”
马车没有丝毫停顿,车轮过处,吱呀作响。
车帘紧闭,再无声息。
马车远去,叶禾苗双目赤红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不住咬牙切齿道:“大哥!这老狗…”
杨昭拍了拍叶禾苗肩头,神色淡然,仿佛刚才受辱的并非自己。
“这等恶人,且让他再蹦跶一阵子。多行不义,自有报应之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