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十三,正值霜降节气。
辰鼓未歇,内阁便明发谕旨。
“内阁侍读学士杨昭,恃宠骄纵,擅干法司,着即贬为国子监学正,以儆效尤。钦此。”
朱墨淋漓,顷刻传遍京城各部院衙门。
短短三十余字,将一位天子近臣打落尘埃。
杨昭立于承天门外,手执薄薄一张敕牒,心想少年天子当真雷厉风行,说罢黜便罢黜,好歹也贬成原先的翰林院编修,怎么就直接成了正八品学正?
他转念一想,又觉释然。
官复原职本就是指日可待之事,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。
这般想着,脚步已不知不觉来到国子监门前。
国子监的朱漆大门半开半掩,门房老吏见杨昭到来,慌忙上前行礼。
杨昭微微颔首,穿过仪门。
庭院中古柏森森,晨露未晞。
监丞以下数十博士、助教分列两行,见杨昭进来,皆垂首低眉。
众人虽知他是“贬官”,却更知他是“天子近臣”,一时摸不清深浅,竟无人敢上前寒暄。
张曲直却笑吟吟立在阶下,手中折扇一合,拱手道:“杨学正,久违。”
“张司业,久违。”杨昭笑着拱手还礼。
二人目光一触,俱是了然。
“彝伦堂已备好案牍,却不知杨探花到国子监来,要研究什么学问?”张曲直笑道。
“下官但凭张司业安排。”杨昭笑着答道。
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堂中,堂中众官吏见杨昭到来,纷纷行礼,眼中却藏着几分窥探之意。
杨昭点过卯,张曲直低声道:“杨兄初来,不必拘泥。”
杨昭会意,拱手道:“如此,有劳张兄了。”说罢便转身离去,竟无人敢出言阻拦。
走出国子监大门,秋阳正好,照得街面金光灿灿。
他信步而行,在城里逛了大半日光景,直到日落时分,这才回到易居巷家中。
杨昭轻轻推开自家院门,只见绿珠正倚在廊下嗑瓜子,见他回来,翻了个白眼,竟连声“老爷”都懒得叫一声。
杨昭不以为意,径自走向正房。
柳茹见他入门,连眼皮也未抬,甚至冷哼一声,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,瓷盖脆响。
杨昭心中冷笑,人情冷暖,莫过于此。
昔日休沐三日,车马填巷。今朝贬谪,门可罗雀。
他负手立于檐下,看秋风卷叶,竟觉天地宽旷。
当夜,杨昭照旧夜宿耳房。
杨昭自此每日只在家中歇一夜,白日便在京城四处转悠。
这日午后,他径往城东安仁坊而来。
胡松之府邸门前,两尊石狮依旧张牙舞爪,朱漆大门却半闭半掩,显出几分寂寥。
“我家老爷尚在户部当值,大人若有急事,小的这就派人去户部通传。”胡府管家一见杨昭进门,忙不迭躬身相迎。
胡松之早知杨昭被贬只是权宜之计,也料到杨昭定会来自家府上,因而早就吩咐管家,见杨昭入府,须用心款待。
“不必了,带我去见见叶姑娘。”
管家会意,亲自引路至后院一处僻静小院。
小院不大,却匠心独具。
一湾曲水穿石而过,残荷点点,水榭半颓。
叶杏娘倚栏而立,见杨昭到来,慌忙行礼。
“公子他...他是不是要大婚了...听说是何大将军的女儿...”叶杏娘双目噙泪,“我都听说了...听说还连累...连累杨大人降了职...”
杨昭瞧见叶杏娘憔悴模样,心头一酸,却故作轻松道:“天子家事,与我何干?倒是叶姑娘你,清减了许多。”
叶杏娘哽咽难言,默默取出一方绣帕拭泪。
叶禾苗从假山后转出来,一身短打,腰带勒得紧绷,显出精壮腰身。
他先给杨昭深深一揖,张口便叹道:“大人,我这把骨头都要发霉了!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?咱家的面馆,也不知现今是什么模样了。”
其实叶禾苗心里清楚,为了自己的妹妹叶杏娘,连杨昭这样的“大官”皇帝都保不住,更何况自己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面馆?
杨昭望向叶禾苗,推说道:“很快就能出去,面馆...也总能再开起来!”
“多谢大人!若大人不弃,我愿追随大人左右,哪怕做个仆人、长随都行!”叶禾苗拱手道。
杨昭心里不禁有些犯难。
叶杏娘迟早都是天子的人,到时候叶禾苗水涨船高,摇身一变,成了国舅爷了。
自己何德何能,怎呢使唤未来的国舅爷做仆人、长随?
他刚要婉拒,便听叶杏娘坚定道:“杨大人,家兄有这想法也不是一两日了,您就收下他吧,兴许还能给哥哥谋个前程!”
杨昭转念一想,叶禾苗一条精壮汉子,整日闷在胡府,确实憋屈。若是自己将他留在左右,倒是个帮手,届时赵鼎要封赏未来的国舅爷,也有由头。
想到这里,杨昭开口道:“你我兄弟相称,何谈什么仆人、长随?今日就随我走。”
叶禾苗喜道:“多谢大人!我这就去收拾行装。”
叶杏娘拉住叶禾苗道:“大哥莫急,杨大人只怕还有人要见呢!”又抿嘴轻笑道:“我带大人过去。”
叶禾苗明白过来,哈哈大笑一声,自回房中收拾行装去了。
叶杏娘引着杨昭穿廊过院,曲径尽头,一座小小月洞门,上题“昭雅轩”三字,漆迹仍新。
推门进去,翠竹数竿,芭蕉两株,一架荼蘼垂垂,香气欲流,一间精舍窗扉半开,隐约可见倩影伏案读书。
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”精舍内诵读声随风飘来。
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杨昭不禁接口低吟。
窗内倩影一颤,胡雅猛地抬头,见是杨昭,飞奔出门。
胡雅顾不得礼数,扑进杨昭怀里,眸光潋滟,泪珠将坠未坠。
叶杏娘见状,悄悄退去。
杨昭与胡雅四目相对,一时无言。
良久,胡雅低声道:“此番贬官,苦了你了。”
杨昭抚胡雅鬓边碎发,笑道:“苦什么?正合我意。往后日日与你携手看山听水,岂不快哉?”
胡雅心知杨昭深得少年天子器重,此次被贬,确是二人难得相处之期。
她握住杨昭一只手道:“此言当真?”
“君子不打诳语,明日随我去京郊香山赏红叶如何?”杨昭故作坏笑道。
“好。”胡雅轻轻应了一句,双颊飞霞。
杨昭心里忽又想起丰乐坊小院的光景。
自己在易居巷家中也不过一间耳房,丰乐坊小院正好给叶禾苗暂住。
想到这里,杨昭开口道:“我已答应带叶家哥哥出府,丰乐坊小院的钥匙,借我一用。”
胡雅不假思索,回到精舍,取出钥匙,交到杨昭手里。
二人腻歪了一阵子,杨昭这才依依不舍离去。
离开胡府时,暮色已沉。
杨昭领着叶禾苗来到丰乐坊小院,拍拍他肩头道:“先在这里暂且住下,有事自会来此寻你。”
叶禾苗重重点头道:“大人吩咐,莫敢不从!”
此后半月,杨昭与胡雅朝夕相伴。
清晨,二人策马出阜成门,沿官道三十里,看西山层林尽染。
午后,在潭柘寺后山煮茶对弈。
夜宿破庙,枕星而眠。
有时携叶禾苗同行,三人于农舍借宿,听老农话桑麻,喝浊酒两碗,醉后便卧看银河。
杨昭心想,这段日子实在是平生最快活的时光。
胡雅也如是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