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健率军攻占淮海城的捷报传回京城,举朝振奋。
淮海城位于大江以北三百余里,扼守江南省中部,四周皆是平原,地理位置突出,进可下江南,退可守中原。
少年天子接到捷报时,却无任何反应,面上也不见半分喜色。
他和杨昭对视一眼,随即吩咐道:“午后校场照旧。”
杨昭拱手称是。
用过午膳,赵鼎早早来到御用校场,同尉迟飞等一众羽林卫士习武。
赵鼎挽弓如满月,连发三箭皆中靶心。
羽林卫喝彩声未落,忽见何太后贴身太监安大海匆匆而来。
“老奴叩见陛下,太后请陛下去慈宁宫叙话。”安大海面向赵鼎,跪地行礼道。
少年天子猜测定是太后知晓了江南捷报,想要替胞兄要些封赏罢了。
他随手将长弓抛给尉迟飞,转头看向杨昭道:“杨先生先去文华殿候着。”说罢便叫上包逑,随安大海径往慈宁宫而去。
杨昭望着少年天子远去的背影,心头莫名不安。
他草草射了几箭,终觉无趣,便匆匆返回文华殿。
左等右等,终于等到殿外脚步声响。
杨昭起身相迎,一句“陛下”还未出口,便僵在原地。
少年天子面色煞白。
“陛下...这是...?”杨昭不觉将目光投向包逑。
包逑叹了口气,跟在赵鼎身后进了暖阁,这才开口道:“陛下到了慈宁宫,太后先是好好夸赞了一番皇帝,说陛下已经长大,最近处理政务很是得体。”
包逑偷看了一眼赵鼎,见少年天子面无表情,似是在默认他说下去,于是续道:“后来太后话锋一转,提起陛下该大婚了,已选定何将军之女何琳为后...”
杨昭如遭雷击。
何琳是何健嫡女,这门亲事分明是要将兵权与皇权牢牢绑在何氏一门!
杨昭望向赵鼎脸上表情,他十分理解少年天子此刻的心情,他自己的婚姻又何尝不是败品?
他一时间忘了君臣礼仪,不觉伸出右手,轻抚赵鼎左肩。
赵鼎抬头望向杨昭,声音有些发颤道:“母后见朕为难,竟当面说出杏娘的名字...还说...让朕回去好好想一想。”
杨昭心头不由一震,连何太后都知道了叶杏娘之事,想来必是朱学正借着张应平的弹劾推波助澜使然。
包逑低声接口道:“太后还说杨先生果真是弄臣,不守臣子本分,反鼓动陛下出宫...”
“杏娘...可安好?”赵鼎打断包逑,突然问道。
“叶姑娘在胡松之府上,一切安好。”
赵鼎仰头望向殿顶藻井,呆呆出神,暖阁内一时寂静无比。
片刻之后,赵鼎回过神,摆摆手道:“朕累了,要歇一歇,你们先出去。”
杨昭与包逑躬身退至殿外。
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,殿内传来少年天子呼唤。
二人进了暖阁,见赵鼎神色如常,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。
赵鼎吩咐道:“包逑,你去找尉迟飞,让他在宫门外备上四匹好马。杨先生,将柜子里那几套行装取来。”
杨昭心领神会,少年天子这是又要微服出宫了。
只是这次,不知又要去往何处?
三人换上寻常百姓衣物,包逑在前,赵鼎居中,杨昭在后,径出东华门。
尉迟飞早已备好四匹良驹等候。
赵鼎默不作声,翻身上马,杨昭三人紧随其后。
四人策马出城,沿官道疾驰,直奔京郊而去。
秋风猎猎,道旁桑林渐密,卷起纷飞残叶。
赵鼎忽然勒马,指向不远处一座破败宫观,开口道:“前面就到了。”
四人驰近宫观,只见门楣上“九霄宫”三字牌匾歪斜欲坠,围墙坍塌大半。
赵鼎翻身下马,吩咐道:“包逑和尉迟飞守在这里,朕自与杨先生进去。”
杨昭跟着下马,随赵鼎推开大门。
这宫观只有一进,院内青石板缝里野草丛生,唯有一株古柏倔强地挺立在残垣断壁之间。
君臣二人进得大殿,神像泥塑剥落,露出灰黑的砖胎,左臂更是缺了一半,实在辨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祇。
殿角悬一盏油灯,灯芯短促,火光摇曳,照得残影幢幢。
一名老道背对殿门盘坐蒲团,青色道袍补丁摞补丁,却浆洗得干干净净。
“魏道长。”赵鼎轻声唤道。
老道缓缓转身,鹤发童颜,目光清亮如电。
杨昭不禁怔住。
这老道居然是旧相识魏玄成,甚至算得上他半个师傅!
杨昭十五岁时痴迷道法,负笈远游,登岱宗、涉崆峒,曾在华山绝巅遇此道人。
彼时魏玄成负手观云,衣袂翻飞如鹤,杨昭心下艳羡,跟着他修习道法,直到半年后,老道飘然而去。
“小友别来无恙?”魏玄成微微一笑,竟先向杨昭打了个稽首。
杨昭惊疑不定地看向赵鼎。
赵鼎笑道:“杨先生不必讶异。当年正是魏道长向朕举荐了你。”
杨昭心中波涛翻涌,一时竟不知该先问哪一句。
赵鼎却先开口道:“朕之启蒙,实赖道长。朕出生丧母,打小跟着太后长大,可直到八岁那年,太后仍不肯为朕请师傅。先帝携朕游猎,道长侍侧,授朕识字,讲春秋大义。先帝驾崩,道长隐此,朕年年偷出宫门,只为听道长一言。”
魏玄成示意二人席地而坐,目光流转间,悠悠开口道:“陛下眉间郁结,莫非遇到了什么难处?”
赵鼎先将太后逼婚、叶杏娘之事一一道来,又言权臣环伺,亲政如雾里看花。
“小不忍,则乱大谋。”魏玄成听罢,手在空中轻轻一划,似拂去无形尘埃,“陛下既已罢斥内阁行走三人,何不隐忍到底?便是杨小友...”
魏玄成冲杨昭眨了眨眼,续道:“索性也一并罢黜!”
“示天下以弱,骄敌之心。”杨昭跟着补上一句。
“出动骁骑、虎威两卫,何健挂帅,这也是陛下一着妙棋。”魏玄成微微颔首,捋须轻笑,“何氏一门、内阁乃至满朝文武,皆以为京城三大卫还是昔年精锐...”
赵鼎、杨昭二人闻言,笑而不语。
魏玄成续道:“淮海城无险可守,却是江南要地。洪有缺绝非无能之辈,依贫道看,定是洪有缺故意让出一座空城,好趁机将这六万人马一并吃掉!”
“姜还是老的辣!”杨昭不住赞道,“陛下谋划,只要握住兵权,便能独掌朝纲。”
“只是可惜了那六万人马...”赵鼎叹息一声。
杨昭望向赵鼎,愈发觉得,眼前的少年天子日渐成熟。
暮色渐浓,殿内烛火摇曳。
三人密议至月上中天方止。
赵鼎整衣稽首道:“道长教诲,朕铭肺腑。他日若得大治,必不负今夜风露。”
魏玄成朗声一笑,袍袖一拂,油灯骤灭,大殿重归黑暗,唯余神像断臂在月光下森然。
出得宫观,秋风更劲。
赵鼎翻身上马,回望破观一眼,低声道:“杨先生,回宫之后,依计行事。”
杨昭跟着上马,拱手称是。
君臣四人按辔徐行,杨昭仰头望月,内心轻叹道:“风雨欲来,且听龙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