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踏着满地落叶,满是疲态,回到易居巷家中。
自那日朝会之后,杨昭已在内阁值房连宿三夜,不敢轻易踏足丰乐坊半步。
“老爷回来啦!”绿珠的惊呼声从院内传来,比往日殷勤十倍。
杨昭眉头微蹙,推开院门,只见柳茹盛装立在阶前。
柳茹今日特意梳了时兴的飞仙髻,鬓边簪着金丝嵌宝珠花,身着一袭杏红织金马面裙。
“夫君!”柳茹盈盈下拜,“妾身日日都备着晚膳,就等夫君回来...”
杨昭脚步一顿,这声“夫君”已有两年未闻,此刻听来当真恍如隔世。
他不动声色地绕过柳茹,径自走向正房。
“妾身知错了。”柳茹跟了进来,“宗杰一案,父亲实在是不应该去请朱阁老的托,妾身本当劝阻...”
“有什么事,不妨直言。”杨昭坐到桌前,自顾自盛了碗碧粳米饭。
“听说骁骑卫不日就要出征江南平叛?”柳茹凑前一步道。
听到“骁骑卫”三个字,杨昭心里顿时预感不妙。
“听说...骁骑卫,还...还缺个副将...”柳茹望着杨昭脸上神情,支支吾吾道。
杨昭面色铁青,看向柳茹道:“不必遮掩,直说。”
“骁骑卫千户吴琦在任上兢兢业业多年...只须夫君在陛下面前略提一句…”
杨昭顿时火冒三丈,“啪”一声摔断竹筷。
“夫君别恼。”柳茹慌忙跪下,扯住杨昭袍角,哭哭啼啼,“妾身知道您与吴千户有些...误会,可他在兵部考评年年优等,骁骑卫梁指挥使也...”
杨昭猛地抽回衣角,俯视着这个同床异梦六年的妻子,忽然觉得无比荒谬。
为奸夫求官,竟能这般理直气壮!
难道真当自己是冤大头么?
“休想!”杨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转身便走。
柳茹俏脸由红转白,起身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掼地,歇斯底里尖叫道:“杨昭!你别给脸不要脸!这辈子你休想甩脱我!就是死,我也要缠着你下地狱!”
杨昭径入耳房,重重关上身后木门。
他靠在门板上,听着正房里传来摔打声响,脑海中忽然浮现胡雅温柔笑靥。
今日是何健领军出征的日子,少年天子要亲自去送行。
五更鼓响,杨昭已候在文华殿外。
殿门“吱呀”开启,包逑提着宫灯探出头来,笑道:“杨先生今日来的也忒早了些。”
少年天子今日身着戎装,英气逼人。
“先生来得正好。”赵鼎从案头抽出一份奏疏,“朕替你出了口气。”
杨昭双手接过,翻阅开来,竟是赵鼎朱批驳回内阁奏请骁骑卫千户吴琦补副将缺的题本。
“朕是故意压到今日才批的。”赵鼎坏笑道。
杨昭心头一暖,躬身道:“多谢陛下!”
辰时三刻,德胜门外旌旗蔽空。
六万大军列阵如林,刀枪映日生寒。
何健顶盔贯甲,跪接虎符。
少年天子亲授平南大将军印,又赐御酒三杯。
“臣必荡平江南,献俘阙下!”何健一饮而尽,声若洪钟。
杨昭侍立御侧,目光扫过骁骑卫阵列。
骁骑卫指挥使梁武面色阴沉如铁,正与身旁张副将低语道:“江南水网密布,骑兵难展...”
话音未落,梁武身后一人突然催马出列。
这人身材高大,却十分瘦弱,正是骁骑卫千户吴琦。
“末将愿立军令状!一月之内不荡平洪贼,提头来见!”
杨昭瞳孔骤缩,这厮竟敢在天子面前大放厥词!
他下意识望向赵鼎,却见少年天子唇角微扬,眼中闪过一丝讥诮。
“壮哉!”赵鼎抚掌轻笑,“朕拭目以待。”
城下百姓万头攒动,都来凑大军出征的热闹。
杨昭忽然在人群中瞥见柳茹挤在最前一排,绣帕掩唇,目光却死死黏在吴琦身上。
吴琦似有所感,回望时正与杨昭视线相撞。
两道目光隔空交击,如刀剑相斫。
杨昭胸口如压万钧巨石,几乎透不过气。
鼓角三声,大军启行。
赵鼎负手立望,直至最后一面旌旗没入天际尘土,这才轻声道:“回宫。”
回至文华殿暖阁,赵鼎尚未坐定,便见内阁侍读学士刘富贵捧着两尺高的奏匣疾步入内。
“全是弹章?”赵鼎随手翻开几本,眉头越皱越紧。
前半摞是御史们攻讦杨昭的旧调重弹。
后半摞却清一色指向胡松之,说他任用私人、贪渎粮饷、跋扈专权...
待刘富贵离去,赵鼎抬眼看向杨昭道:“朱学正出手了。”
杨昭心头雪亮。
“杨先生以为如何?”赵鼎将奏本重重一合。
杨昭沉吟片刻,躬身道:“臣请陛下以退为进。胡公既被群起而攻,不若顺势令其专领户部,暂离内阁。毕竟江南战事,皆在陛下计划之内。”
赵鼎若有所思,微微点头道:“也好。”
少年天子提笔,朱墨淋漓,一挥而就:“着胡松之仍回户部任职,内阁事务,无须过问。钦此。”
朱批墨迹未干,赵鼎又取出一封黄绫小卷,亲自封口,递与杨昭道:“这是朕亲笔所书密旨,散值后交到鲍希仁手上。”
杨昭双手接过,虽只薄薄一卷,心里却在盘算,密旨中究竟交代鲍希仁何事?
赵鼎似乎看穿杨昭心中所想,笑道:“这是朕让顺天府追查张应平的密旨。”
“杏娘近来可好?”赵鼎忽又问道。
“微臣已托胡雅姑娘照料。”
“胡雅...”少年天子眯起眼睛,似对杨昭安排十分满意。
赵鼎双眼忽又猛地睁开,开口道:“散值后把胡雅送回胡松之府上,杏娘也一并过去。就说...是胡松之的外甥女。”
杨昭心下了然。
张应平既派出黑衣人行刺,想来也打探清楚了叶杏娘所在,丰乐坊如今并不算安全。
杨昭深深一揖道:“微臣这就去办。”
走出宫门时,秋风卷着枯叶扑打在杨昭脸上。
他摸了摸怀中密诏,又想起柳茹歇斯底里的模样,忽然觉得这秋意更浓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