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肃杀之季,草木未凋,噩耗却比北风更早一步吹入京城。
八百里加急驰至午门,驿卒滚落马鞍,面如土色,只嘶声喊得一句:“湖湘将军章亮中伏战死!”便昏厥倒地。
紧随其后,另两路大军败报接踵而至。
十二万大军,竟在一月之内冰消瓦解。
朝堂震动,百官失色。
江南兵败的消息随后更是传遍京城。
京中百姓先是惊愕,继而哗然。
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,说各省驻军本就“银样蜡枪头”,那三名新擢内阁行走更是纸上谈兵,若早遣三大卫,何至今日?
一语既出,满城风雨,连挑菜老妪亦知“庞从云、王汲、张曲直”之名,唾骂不已。
内阁首辅朱学正手持奏本,来到文华殿西暖阁,奏请皇帝陛下召集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廷议江南战事。
赵鼎继位以来,极少召集朝会。
理由倒也简单,只因他并未真正掌权,即便坐在龙椅之上,俯视群臣山呼万岁,内心反觉不痛快。
可是这次,内阁首辅郑重其事提出朝会请求,又确有要事,赵鼎不得不点头道:“就依朱师傅所请,明日召集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齐聚太元殿朝会。”
朱学正点头称是,目光又落到杨昭身上,续道:“杨侍读虽只是从五品,然深得陛下倚重,又勇于任事,老臣奏请杨侍读明日一并参加朝会。”
赵鼎默然点头,依言照准。
眼见朱学正离去,少年天子这才召集杨昭、庞从云、王汲、张曲直四人秘议了大半日。
午后赵鼎破天荒未与羽林健儿习武,径往慈宁宫而去。
母子二人闭门长谈,直至掌灯。所言何事,连朱学正亦未探得分毫。
翌日卯时,景阳钟十八响,太元殿金扉洞开。
百官鱼贯而入,朱紫满堂。
鸣鞭击钟声响,少年天子着明黄龙袍,缓步登上丹墀。
天子升座,朱学正轻咳一声,手执玉笏,出班深深一躬,沉痛道:“万方有罪,罪在臣等。内阁调度失宜,致有今日之败。老臣请辞首辅,以谢天下!”
语毕,群臣哗然。
赵鼎端坐龙椅,静静审视殿内群臣各异神情。
杨昭位列东班之末,冷眼旁观。
“朱阁老何罪之有?战事方略皆出自庞从云等三人之手!”吏部侍郎金祝丰出列,声若洪钟,“臣请陛下罢斥内阁行走三人!”
“臣附议!”
“臣亦附议!”
群臣声浪如潮。
“准奏!”少年天子突然开口。
金殿内霎时鸦雀无声。
朱学正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
他本以为赵鼎会百般推拒,谁知罢斥三人竟如此顺利!
正思忖间,忽听赵鼎朗声道: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内阁能替朕担这天下么!”
少年天子语气平缓,却字字透寒。
朱学正嘴唇微动,竟被噎得哑口无言。
赵鼎目光扫过群臣,高声续道:“依祖制,异姓不得封王。朕决议,扫灭江南、剿灭洪有缺者,朕封他为侯!其余有功将吏,俟查明再议封赏。”
话音未落,兵部尚书洪畴跨步出班,跪地奏道:“臣愿率京城三大卫出征,封侯非臣所望,唯忠君报国!”
此言一出,殿内附和声再起。
朱学正却不由皱眉。
洪畴之请,原是他们暗定之策,欲借兵权固势。
谁知洪畴骤听“封侯”二字,竟如此急不可耐,朱学正心里暗责洪畴莽撞,焉知小皇帝还有没有后手?
“不知朱师傅意下如何?”赵鼎瞧向朱学正,缓缓开口问道。
“老臣以为,洪尚书确是不二人选!”朱学正答得十分干脆。
赵鼎看向殿内众臣,又问道:“诸位臣工意下如何?”
一向沉默寡言的胡松之忽然闪身出列,躬身奏道:“臣保举一人!兵部侍郎、顺天将军何健深悉兵机,威望素著,可挂帅出征!”
殿内再度哗然。
朱学正面色骤变,只觉有些不可置信。
向来唯唯诺诺的胡松之,今天怎么敢站出来与自己唱反调?
稍加思索,便知是小皇帝暗中指使。
“启奏陛下,臣愿领兵出征,不扫灭江南洪逆,誓不回朝!”何健上前一步,虎目圆睁。
何健虽与朱学正虽是一条线上的人,但他毕竟是何太后胞兄,素与朱学正貌合神离。
此次朱学正等暗定洪畴出征,事先也未曾与何健通气。
杨昭望着眼前情景,不禁嘴角微扬。
“朱师傅,二人之中,究竟由谁领兵?”赵鼎再次发问。
朱学正进退维谷,只得含糊道:“老臣以为……洪尚书、何将军皆国之干城,不如各领一军...”
“朱师傅此言差矣,江南战事,岂是儿戏?各领一军,事权不一,如何能平定江南?”不等朱学正说完,赵鼎便打断道。
“依臣看,既是廷议,不如以一日为期,臣与何将军回去各自筹划一番,再于御前陈说江南用兵方略,陛下择其善者而用之。”洪畴朗声奏道。
“何须一日?臣现在便可呈奏!”何健接口道。
“那就请何将军说说!”洪畴不甘示弱。
“请尚书大人先说,以一日为期,莫不是想让兵部众官员代为筹谋?”何健寸步不让。
洪畴顿时语塞。
何健却侃侃而谈,从江南地形到贼兵习性,如数家珍。
杨昭心知肚明,何健虽善用兵,可现在嘴里说的,却都是出自庞从云手笔。
不过是借着赵鼎之口转告何太后,又继而借着何太后之口,转告于他。
何健语毕,又瞧向朱学正道:“首辅大人以为...”
朱学正看向满朝文武,众目睽睽之下,艰难开口道:“何将军确是...不二人选...”
赵鼎回坐龙椅之上,一锤定音道:“降旨,加封兵部侍郎、顺天将军何健为平南大将军,节制两江军务,领骁骑卫两万、虎威卫四万,择吉日出征!”
何健领兵之旨方定,忽听金殿东首响起尖锐嗓音道:“臣大理寺右寺丞张应平,有本要奏!”
张应平疾趋丹陛之前,双膝跪地,叩首有声。
“臣弹劾内阁侍读学士杨昭弄权媚上,鼓惑圣躬,屡诱陛下微服私行,紊乱天家法度!臣已查明,杨昭屡次随驾出宫,流连市井。陛下仅降薄惩,臣恐失之偏颇,难塞天下之口!”
殿内“嗡”地一声炸开。
朱学正眉头一挑,目光闪烁。
赵鼎闻言,眸中寒光一闪而逝。
他想起张应平强抢叶杏娘,丰乐坊黑衣人行刺之事,胸口怒火陡炽,却不得不生生按下。
此刻若怒斥张应平,便是坐实出宫之事。
“请问张寺丞,是否查探清楚?”杨昭不慌不忙问道。
张应平昂然道:“自然都已查探清楚!”
“请问张寺丞,大理寺职在刑名,却不知依《大虞律》哪一条,寺丞可平白无故打探圣驾行止?”
张应平被问得一滞,旋即道:“本官查的是你杨昭,而非圣驾!”
“请问张寺丞,杨某身犯何罪?”
“单就鼓惑陛下离宫,便是弄臣之罪!”张应平愤愤然道。
“既如此,张寺丞是否查探杨某在先,然后才坐实了杨某之罪?”
“这个自然,本官自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你这弄臣!”张应平洋洋得意道。
“陛下!”杨昭对着赵鼎深深一躬,又看向殿内群臣道:“诸位大人听得清楚,张寺丞无凭无据,便派人暗自查探下官行踪,再行定罪,却不知张寺丞无凭无据查探近臣,是何居心?”
“说是查探下官行踪,焉知是不是包藏祸心,借机接近圣驾!”说到这里,杨昭便闭口不语。
张应平脸色青白,急切道:“陛下,杨昭巧言令色...”
“张寺丞可知弄臣二字如何写?无旨无律,空口白话,便可定罪?”不等张应平说完,杨昭接口道。
“张应平!”少年天子终于开口。
“臣在!”
“滚出去!”少年天子嘴里蹦出三个字,掷地有声。
张应平愣了一楞,脸色涨得紫红,抗声道:“臣所奏皆为国事...”
赵鼎霍然起身,冷笑一声道:“你不走?好哇,朕走!”
少年天子竟当真拂袖,大步下阶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