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离开顺天府时,天色已近午时。
他步履匆匆穿过宫门,来到文华殿西暖阁内。
赵鼎的脸色极差,见杨昭进来,只是微微抬了抬头。
杨昭不明所以,跪地开口道:“启奏陛下,微臣今日早起,先去了顺天府办事。”
“嗯。”少年天子淡淡应了一声。
杨昭慢慢起身,余光一瞥,瞧见包逑正挤眉弄眼,不住朝自己使眼色。
他心中顿时一紧,双腿一软,慌忙重新跪倒在地,开口道:“微臣有事启奏!”
“讲。”少年天子的语气依旧平淡的出奇。
杨昭于是将胡松之私宴、胡雅之事,一五一十,尽数道来,说到赠宅、赠人,语声愈发低涩,却字字清晰,末了又叩首道:“微臣一时糊涂,决不敢欺君!”
说完这话,杨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,连头也不敢向上微抬。
赵鼎冷笑一声,从紫檀大案上抽出一道奏疏,往下一丢,道:“朕方才批了一道折子,颇为有趣,杨先生不妨一观。”
杨昭膝行半步,双手接过奏章,展开一看,心口猛地一紧。
“臣朱学正谨奏:查工部员外郎柳瑞丹之子柳宗杰殴人致残一案,原拟杖一百、流三千里。然念其姊丈杨昭,蒙圣恩擢为内阁侍读学士,朝夕伴驾,实为天子近臣。若依旧律,恐伤朝廷颜面,亦有累圣德。臣斗胆,请减为杖五十、流三百里,以示天恩浩荡……”
奏疏末尾另附了一行小字:“臣已咨刑部、大理寺,众议咸同。”
果如胡松之所言,柳瑞丹走了朱学正门路之事。
朱学正借助此事,开始反击了!
好一招釜底抽薪!
杨昭拿不准赵鼎心中想法,伏地叩首道:“微臣无话可说,请陛下治罪!”
“朕只问你,家中如今是何光景?”赵鼎低声问道。
杨昭不敢有丝毫欺瞒,从与柳茹成婚,到柳宗杰案,一一如实禀告。
“起来吧。”赵鼎忽而一笑,“朕不干涉臣子家事,但若后院失火...望杨先生好自为之!”
杨昭慢悠悠起身,他心里清楚,这一关,算是过了。
“午后校场,照常。”少年天子丢下这句话,径自走出暖阁。
未时三刻,赵鼎换了一身窄袖劲装,腰束狮蛮带,手执龙纹柘木弓,一箭破空,正中百步外红心。
羽林卫轰然喝彩。
杨昭侍立一侧,搭弓试射,不知为何,箭矢偏出两寸,斜斜没入靶缘。
赵鼎侧首,似笑非笑道:“先生今日手软。”
杨昭苦笑,正欲开口,忽见一名青衣小太监飞奔而来,附耳与包逑低语。
包逑神色微动,走至杨昭身侧,轻声道:“顺天府鲍府尹,在宫门外等候先生。”
杨昭抬眼望向赵鼎。
赵鼎正抽箭搭弦,头也不回,只轻轻一点。
杨昭会意,将手中长弓交予一旁羽林卫士,匆匆而去。
东华门外古柏森森,鲍希仁负手立于树荫之下,面容沉静如石。
他见杨昭走出宫门,上前几步,开门见山道:“杨侍读,本府查明,昨日到葫芦巷叶记面馆拿人的,是大理寺的官差,为大理寺右寺丞张应平所派。”
杨昭拱手道:“多谢!”
鲍希仁从袍袖里抽出一份公文,递向杨昭手中,道:“这是本府出具的提调文书。按律,京城民事当由本府管辖,大理寺此举,越俎代庖,杨侍读去提人,兴许用得着。”
杨昭收好公文,肃容道:“鲍府尹深谋远虑,杨某铭记于心。”心里不由暗赞鲍希仁老辣。
鲍希仁拱手告辞,杨昭望着他远去身影,心中忽发感慨:这位铁面府尹,或许真是先帝留给少年天子的一柄利剑。
大理寺衙门坐落在城西鸣玉坊,杨昭递上名帖不久,便被引入正堂。
大理寺卿陶阗然须发皆白,笑呵呵地迎上来,拱手行礼道:“杨侍读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!”
杨昭早就听说过大理寺卿陶阒然。
此人官场人称“笑面翁”,并无什么本事,是个只会磕头、逢人便笑之人。
这等人物如今竟也做到了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高位,堂堂正三品大员,当真是匪夷所思。
杨昭拱手还礼道:“不敢叨扰陶大人。下官来此,只因昨日大理寺锁拿了一名叫做叶禾苗的雍州男子。”
“竟有此事?本官还未听说。”陶阒然脸上依旧堆着笑。
杨昭索性直入主题,开口道:“陶大人既未听说此事,就请将人交于下官。”
陶阒然欣然应允道:“既是杨侍读开口,本官照办便是,来人呐!”说着便吩咐一名书吏去狱中提人。
杨昭怎么也没想到,事情竟然如此顺利,甚至就连袖中预备的顺天府公文都未用上。
过不多时,忽见一人来至堂上,冲着杨昭草草拱手行礼,接着便道:“本官斗胆,请问杨侍读,以何名义过问大理寺狱囚?”
杨昭看向来人,只见他约摸五十上下年纪,身形削瘦,眉目阴沉,说话声音尖利刺耳。
陶阒然接口道:“这位是大理寺右寺丞张应平张大人。”
张应平的年纪只怕都可以做叶杏娘的爷爷了!竟还想着娶叶杏娘做第七房姨太太!
杨昭不动声色道:“下官也斗胆问一句张大人,叶禾苗所犯何事?”
大理寺右寺丞是正五品官员,杨昭只是从五品,因而自称“下官”。
“尚在查证。”
“所犯何罪?”
“尚未定罪。”
杨昭冷笑一声,道:“既无罪名,又无案由,大理寺凭什么拿人?”
张应平脸色铁青,眼中闪着凶光道:“杨侍读问我大理寺凭什么拿人,那我倒要问问杨侍读凭什么提人?”
杨昭冷哼一声,从袖中取出顺天府公文,朗声道:“京城百姓,户籍、刑名,皆归顺天府管辖,此乃顺天府提调文书。”
“我大理寺拿人,碍着他顺天府什么事了!”张应平情急之下,语气不觉加重。
陶阒然忙打圆场道:“张寺丞,此案既无实据,便依律将人移交顺天府吧。”又转向杨昭道:“杨侍读,张寺丞也是为公事操切...”
张应平不顾官体,瞪了一眼陶阒然,拂袖而去。
陶阒然似未看见一般,脸上笑容再起,开口道:“本官这就去提人...”
大理寺狱阴冷潮湿,叶禾苗在狱中只照例挨了五十杀威棒,受了点皮肉伤,他被杨昭带出来时,步履蹒跚,脸上却无惧色。
杨昭搀扶着叶禾苗走出大理寺,雇了辆马车,直奔丰乐坊。
叶杏娘见到兄长,泪如雨下。
她拉着叶禾苗面向杨昭扑通跪下,感激涕零道:“多谢杨大人!”
杨昭赶忙扶起兄妹二人,折到隔壁小院,找到胡雅,吩咐道:“隔壁兄妹二人,平日多加照拂。此事务必要守口如瓶!”
胡雅虽有些不解,但她坚信眼前的男人,点头道:“小雅知道了!”
杨昭又引着胡雅与叶杏娘兄妹二人相识,这才匆匆赶回宫中,向少年天子跪地奏道:“微臣已办妥。”
“何为办妥?治标不治本罢了!今日救了叶杏娘,焉知天下还有没有张杏娘、李杏娘?”
杨昭忽然发觉,少年天子所思所想,已愈发深邃。
他沉吟半晌,终于开口道:“陛下圣明!依眼下情形,唯有陛下乾纲独断,方能标本兼治!”
“会有那一日。”赵鼎眸中星芒乍现。
更深漏断时,杨昭悄然回到丰乐坊。
月光如水,照见两道人影。
听得脚步声响,赵鼎一抬眼,与杨昭四目相对。
二人皆是一怔,隔三步之遥,相视一笑。
“朕来瞧瞧叶姑娘,可曾受惊。”
“臣亦来瞧瞧胡姑娘,可曾受惊。”
一墙之隔,各怀心事,却心照不宣。
夜风掠过,似在为君臣二人,轻轻鼓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