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杏娘这一跪,如同受惊的雀儿扑簌簌坠地。
杨昭连忙俯身搀扶,开口道:“叶姑娘快请起!有话但讲无妨!”
“大…大人…昨日午间…店里来了个五十岁上下的老…老者…”叶杏娘脸颊滑过泪珠,抽噎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,“吃面时便东问西问…最后竟说要盘下小店…”
包逑皱眉站在一旁,默不作声。
“家兄叶禾苗听见了…想着若能盘一笔钱回老家也好…便上前与他谈价…谁知…谁知那老者只肯出五两银子!这分明是玩笑…家兄便说算了,不做这买卖…”
杨昭只觉不可思议,五两银子盘下京城一处营生?何其荒谬!
“可那老者不肯走。”叶杏娘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,“非说就用五两…非盘下不可!还...还看向我…淫笑着…说要让我做他的第七房姨太太!”
叶杏娘抬手捂住胸口,仿佛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仍在眼前。
“什么?”杨昭不禁失声低喝。
“家兄恼怒,将他推搡了出去…”
“那老东西临走时…还死死盯着我…说‘小娘子莫慌,晚上定能见到你’…我…我怕极了!”
叶杏娘回忆起那淫邪的目光和话语,恐惧得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后来呢?”杨昭眼中寒光一闪。
“没过两个时辰…就…就来了一群衙差!凶神恶煞…不由分说便把家兄锁拿了去!”叶杏娘泣不成声,“他们还想抓我…幸…幸好那时…公子爷…他正好来到葫芦巷口…我急忙迎上去…那群衙差才没发现我…”
叶杏娘口中的“公子爷”自然是指赵鼎。
杨昭心下了然,若非少年天子恰好微服驾临,叶杏娘此刻恐怕早已落入虎口。
“后来公子爷便吩咐这位包…包小哥。”叶杏娘感激地看了一眼包逑,“寻了这个地方安置我…没承想…在此又见到了大人…”
叶杏娘说完,再度盈盈下拜,哀声道:“求大人救救家兄!小女子…小女子实在走投无路了!”
杨昭连忙再次扶起叶杏娘,心头已如明镜。
此事不仅关乎京城治安,更是触碰了少年天子的逆鳞!
竟然有人敢和天子抢女人!
办好此事,既是本分,亦是稳固圣眷的良机。
杨昭沉声道:“叶姑娘放心,此事杨某既已知晓,断不会袖手旁观!令兄安危,包在杨某身上!”
安抚了叶杏娘几句,杨昭与包逑并肩走出小院。
杨昭目光警惕,扫过四周,低声道:“包公公,此处…是否稳妥?”他心中所想,却是隔壁胡雅那方小天地是否暴露。
“杨先生安心。咱家已密令尉迟飞在四周布了暗哨,苍蝇也飞不进一只。”包逑顿了顿,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隔壁院落,嘴角微扬,“此间一切,密之又密。”
杨昭额头冒出冷汗,他不明白包逑这话,是否意有所指。
他想起之前包逑主动示好的情景,心念电转。
与其藏着掖着,不如坦荡!
“包公公,前次蒙公公指点迷津,杨某感激不尽。还有一事…杨某心中忐忑,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“哦?”包逑脚步不停,“杨先生但说无妨,咱家洗耳恭听。”
杨昭斟酌着词句,压低声音道:“前日休沐,胡次辅邀我赴宴,私下向杨某透露,愿投诚陛下,效力左右。此事关乎重大,杨某自当寻机密奏陛下。只是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包逑侧过头,脸上带着惯常恭谨笑意。
杨昭顿了顿,硬着头皮道:“其间牵扯些许私事…胡次辅有一侄女,名唤胡雅,性情温婉…杨某…一时情难自禁…”他点到即止,未再多言,语气里满是坦诚的无奈。
包逑“噗嗤”一声轻笑出来,掩嘴笑道:“哎呀呀,杨先生真是好福气!才子佳人,实乃佳话!”
“杨某绝无半分欺瞒陛下之心!身家性命,荣辱前程,皆是陛下所赐!只是此事…不知该如何启齿上奏,还请公公指点迷津。”
包逑敛起笑意,正色道:“我们这些刑余之人,侍奉主子,唯有‘赤诚’二字。陛下既将叶姑娘之事托付先生,先生自己碰上了这等‘艳福’,又何须七拐八绕?直截了当,据实以告便是!遮遮掩掩,反落下乘,更易生嫌隙。”
杨昭豁然开朗。
与其百般遮掩,欲盖弥彰,不如坦坦荡荡。
简单的事,何必想得那么复杂?
杨昭心头阴霾尽散,拱手道:“公公金玉良言!受教了!”
包逑回宫复命,杨昭则直奔顺天府衙而去。
此时早已过了散值的时辰,顺天府衙大门紧闭,杨昭费了半天功夫,才说通一名门吏进门通禀。
门吏不多时传过话来:“府尹大人说了,若有公事,请明日再来。若是私事,府尹大人与杨大人并无私事可言。”
杨昭苦笑不得,只得悻悻离去。
他今夜不敢去胡雅所在小院,只能回到易居巷家中。
推开熟悉的院门,柳茹枯坐桌旁,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,仿佛杨昭只是一个闯入的陌生人。
杨昭也懒得与她多言一句,径直走向自己那间偏僻的耳房,和衣躺在冰冷的板床上。
翌日一早,杨昭匆匆用了点清粥,便赶往顺天府衙。
顺天府衙门前石狮狰狞,当值的捕快衙役按刀肃立,森严肃穆。
杨昭请门吏进去通禀,门吏片刻后出来道:“鲍府尹有要务在身,无暇接见。杨大人请回吧!”
杨昭心里想不明白,鲍希仁前几日还赞赏自己,甚至还劝自己休妻,怎么到了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?
他耐着性子向那门吏道:“烦请再通禀一声,就说内阁侍读学士杨昭有要事相询。”
门吏摇头道:“小人已向府尹大人报过杨大人的名号,府尹大人确有要事在身,还吩咐小人说,若杨大人确有公务,自有内阁或通政司派下公文。”
杨昭心中更加疑惑,又想叶杏娘之事,关乎天子,自己堂堂内阁侍读学士,岂能被一门吏阻在门外?
他抬腿便往衙门里闯。
门口当值的四名衙役见状,一齐挡在杨昭身前。
杨昭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埋首书卷的文弱书生。
陪侍天子读书之余,杨昭也陪着赵鼎,同羽林卫练拳踢腿,数月下来,已是初窥武学门径。
电光火石间,杨昭想起尉迟飞教给他的身法,瞅准四名衙役合围缝隙,游鱼般脱身而出。
“站住!”身后传来衙役们惊怒交加的吼叫声。
杨昭充耳不闻,深吸一口气,直奔顺天府正堂。
正堂之上空无一人,杨昭又朝里侧签押房奔去。
鲍希仁在签押房里正襟危坐,身旁侍立着几名书吏,见杨昭贸然闯入,他不由震怒道:“杨侍读?你…你竟敢擅闯府衙重地!莫非仗着是天子近臣,便视朝廷法度如无物?”
杨昭胸膛微微起伏,稍稍平复呼吸,拱手朗声道:“下官杨昭,情急之下,冒犯府尹虎威,甘愿领罚!但下官确有要事禀报!恳请府尹大人容禀!”
鲍希仁脸色铁青,挥手斥退追来的衙役,目光打量了一番杨昭,这才问道:“杨侍读既已闯进来了,说吧,究竟是何等大事?”
杨昭迎着鲍希仁冰冷审视的目光,拱手道:“此事事关重大,请鲍大人屏退左右!”
鲍希仁冷冷道:“既是公事,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但说便是!”
杨昭心中疑窦丛生,鲍希仁的态度与前几日简直判若两人!
他踏前一步,声音陡然提高,拱手道:“下官冒昧一问,非要如此公事公办不可么?”
鲍希仁眼中寒光一闪,冷笑道:“天下事就是被你们这群‘公事私办’的人坏了规矩。”
杨昭闻言,脑中灵光乍现。
他忽然然想起昨夜柳茹反常的平静,前几日胡松之宴席上似乎也提到柳瑞丹走了朱学正的门路。
莫非...柳家已绕过自己,直接搭上了朱学正?
鲍希仁今日之所以这般强硬态度,是因为朱学正已经插手柳宗杰案?
想到这里,杨昭沉声道:“鲍府尹,柳宗杰一案,下官心意不改,依法严惩,绝不姑息!若有变故,必是他人从中作梗!”
杨昭直视鲍希仁两眼锐利目光,一字一顿续道:“前几日休沐,下官分别与胡次辅、国子监司业张曲直相聚,府尹大人自可查明。下官行事,光明磊落!”
鲍希仁闻言眉头微动。
他素知胡松之被朱学打压多年,自己也曾因公务与胡松之常有交道,深知其人。
至于张曲直,虽未谋面,但其才名早有耳闻。
杨昭提及这二人如此坦然,所言应当不虚。
鲍希仁沉吟片刻,稍缓语气道:“杨侍读此来,究竟所为何事?”
“昨日顺天府可曾派衙差前往葫芦巷叶记面馆拿人?”杨昭拱手问道。
鲍希仁转头对身旁的书吏吩咐道:“查一查昨日各房派差记录。”
书吏匆匆退下,片刻后回到签押房里,躬身回道:“昨日顺天府各房派出衙役共三十七人,无一人往葫芦巷。”
鲍希仁眼中带着一丝疑惑,他忽然想起杨昭如今的身份,能让天子近臣不惜硬闯府衙追问之事,岂会是寻常百姓之事?
他挥手示意左右退下,陡然压低声音道:“杨侍读,此处已无外人。本府斗胆一问,此事...是否干系到哪位龙子龙孙?”
杨昭并未开口,只深深看了鲍希仁一眼。
鲍希仁倒吸一口冷气,心领神会。
能让杨昭如此大动干戈,恐怕...是天子之事!
“烦请府尹大人查明,昨日究竟是哪个衙门,在葫芦巷行凶拿人!”杨昭忽然开口道。
鲍希仁面色凝重,缓缓点头道:“本府会立即密查,一有消息,即刻告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