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窗纸,洒在杨昭脸上。
杨昭勉力睁开双眼,一顶绣着疏淡墨竹的素青罗帐映入眼帘。
他身下是柔软滑凉的杭绸被褥,清雅的兰麝幽香萦绕鼻端。
昨夜残存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。
杨昭猛地坐起,冷汗浸透内衫。
自己昨夜醉酒,难道竟留宿胡府之内?
环顾四周,厢房布置洁净典雅,紫檀木的书案、官窑梅瓶里斜插的几枝素心腊梅、墙上悬着的一幅倪瓒山水…似乎又不像胡府客舍。
门轴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胡雅端着一只剔红漆盘,悄然步入房中。
她今日未施粉黛,只松松挽了个发髻,簪一支青玉素簪,愈发衬得肤光胜雪。
见杨昭醒来,胡雅关切道:“大人醒了?正好用些清粥醒醒酒气。”说着将手中漆盘放在床边的鸡翅木小几上,里面是一碗熬得粘稠的碧粳米粥,几色清淡小菜。
“此地...”杨昭目光四扫,最后落在胡雅身上。
胡雅将粥碗轻轻推到杨昭面前,柔声道:“此地便是伯父昨日提及的三进小院。昨夜大人醉得沉了,伯父恐惊扰内眷,便吩咐我将大人安置于此暂歇。”
“多谢!”杨昭低声致谢,舀起一勺粥放入口中。
除了“多谢”二字,杨昭已不知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。
胡雅何等聪慧,立时会意。
“大人不必忧虑。胡雅虽奉伯父之命,却也知礼守份。昨夜侍奉大人安寝后,便在隔壁耳房值夜,绝无非分之想。”
粥米软糯清香。
杨昭埋头默默喝粥,胃暖,亦觉心暖。
他不敢多看胡雅那张近在咫尺、足以令任何人失神的容颜。
他甚至暗暗祈祷昨夜发生了什么,即便如此,又能如何?
柳茹不也早已给自己戴上了一顶明晃晃、人尽皆知的绿头巾么?他杨昭,又何必再守着那份早已腐朽凋零的夫妻情分?
这念头刚起,杨昭悚然一惊,暗骂自己无耻下流!胡雅一片冰心,坦荡相待,自己竟起了如此龌龊之念,岂非禽兽不如?
胡雅静静侍立一旁,仿佛未曾察觉杨昭内心翻江倒海,只在他放下粥碗时,递上温热的湿巾。
“大人昨夜衣衫沾了些酒渍,我已命人浆洗干净,只是未曾熏香。”胡雅转身从一旁的衣架上取过一套崭新的天青色杭绸直裰,针脚细密,用料讲究,尺寸竟似比量着杨昭身形裁制的一般。
“这是伯父前些日子命人为他家子侄预备的,尚未上身。仓促之间,只得委屈大人暂且将就。”
杨昭接过衣裳,指尖触到那柔滑微凉的绸缎,心头莫名一暖。
自入翰林院至今,何曾有人如此细致地为他备衣?柳茹的所谓“体贴”,向来只流于表面的殷勤索取。
胡雅这份不动声色的关怀,如同细流,悄然浸润了他那几近干涸的心田。
“有劳小姐费心,杨某…感激不尽。”杨昭穿戴整齐,随胡雅步出厢房,一时竟有些语塞。
这座小院虽不及胡府深广,却布局精巧。
回廊曲折,假山玲珑,墙角几丛翠竹,阶下苔痕碧绿,显见精心打理。
“这小院幽静典雅,倒适合读书。”杨昭笑道。
“伯父要将此间小院和小女子一同赠予大人,我与大人虽只初次相识,却知大人高风亮节,决不会无故受之。”胡雅引着杨昭在庭院石凳坐下,早有丫鬟奉上清茶。
“伯父命我长居于此,又拨了四个丫鬟使唤,我也不敢奢望得大人垂怜。大人若得闲暇,来此歇脚,全凭心意。”
杨昭望向胡雅,沉默片刻,这才开口道:“小姐安排如此周全,杨某受之有愧。只是杨昭身无长物,向来起居简朴,不敢奢靡。”
胡雅微微一笑道:“大人此言差矣。此心安处,不过一榻一几,一卷书而已。奢华陈设,不过锦上添花。大人既说简朴,那此处倒也无甚需添置之物了。”
“小姐大可添置几部书。”杨昭笑道。
“此言当真?”胡雅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光彩,“不知大人偏好何类典籍?经史子集?诗词歌赋?抑或…奇门遁甲,医卜星相?”
“无书不读。”杨昭坦然答道,“广览博收,方知天地之大。”
“大人果然博学!只是不知大人今日有何打算?是归家…还是另有要务?”
“归家”二字刺入耳中,杨昭心头不觉涌上强烈厌弃之感。
他摇头道:“今日并无要务,只是晚间…与一位故友有约。”
“既如此。”胡雅盈盈起身,“大人如不嫌弃,请随我来。”
她引着杨昭穿过回廊,来到东厢一处僻静房前。
推开房门,墨香气息扑面而来。
三面墙壁已被高大的书架填满,架上书籍浩如烟海,经史典籍排列整齐,诗词文集琳琅满目,甚至不乏一些罕见的舆地方志和农工杂著。
临窗一张宽大书案,文房四宝俱全。
“这是...”杨昭踏入书房,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书脊,难掩震惊。
“此乃胡雅自己的书房。”胡雅跟在杨昭身后,满脸笑容,“自随伯父迁居京城,旁的物件可以精简,唯有这些陪伴多年的书卷,一本也割舍不下,便连书房一同搬了过来。大人若不嫌杂乱,尽可在此消磨光阴。”
杨昭走到书架前,指尖抚过整齐书脊,此间藏书之多,远超寻常闺阁女子所能企及。
“小姐…真乃才女也!”杨昭望向胡雅的目光已不由带上几分钦佩。
胡雅抿唇浅笑,并未接话,只亲手为杨昭研了一池新墨,又取过一盏清茶放在几上,便悄然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房门。
杨昭坐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后,书页翻动间,时光悄然流逝。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
杨昭合上手中书卷,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他起身步出书房,胡雅已在廊下等候。
胡雅递上一件素色披风,朱唇紧闭,目光如水。
杨昭望着胡雅灯下侧脸,心头一阵微澜。
他匆匆系好披风,拱手道别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让他心神不宁的雅致小院。
杨昭熟门熟路来到张曲直府上。
正堂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几样家常小菜,一壶温好的黄酒。
张曲直已坐在那里。
“杨侍读休沐三日,只怕应酬不断。竟还抽得出空来瞧我这闲云野鹤?大驾光临,实在是蓬荜生辉!”杨昭刚一落座,便听张曲直揶揄道。
“张兄莫要取笑。”杨昭替张曲直斟了一杯酒,又自斟一杯,“莫说休沐三日,便是三十日,三百日,也绝不敢忘了老友。”
杨昭端起酒杯与张曲直碰了碰,开门见山道:“昨夜…我去了胡松之府上赴宴。”
他将昨夜赴宴情形和盘托出,连醉酒后被安置在那三进小院、今日与胡雅相处的点滴也未遗漏。
张曲直听得极为专注,待杨昭说完,他眯起眼,笑道:“美人如玉,金屋藏娇…杨兄啊杨兄,看来你这桃花劫,是躲不过去了?依我看,不如趁早休了家中那尊瘟神,索性从了这位胡小姐?如此佳人,如此才情,错过岂不可惜?”
杨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,脸上有些发烫,急忙端起酒杯遮掩道:“张兄莫要说笑!此事…此事岂能轻率?况且…我与那胡小姐清清白白…”
“清清白白?”张曲直拖长了调子,“不过话说回来,胡松之倒是不容忽视之人。”
“不错!今日来寻张兄,另有一桩正事相商。”杨昭神色肃然。
“什么事?”张曲直放下酒杯,挑眉问道。
“我已献计天子,从京城各部衙门抽调精干人手,行走内阁,专司江南军务,抽丝剥茧,慢慢将内阁握在陛下手中。我欲向陛下建言,举荐张兄!”
“不可!”张曲直双眉紧缩,语气坚决,“此事断不可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