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的梆子声穿透易居巷的寂静。
杨昭推开院门时,柳茹竟未就寝,正倚在正房的门框上,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。
“老爷!”柳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,手指几乎要掐进杨昭的胳膊,“鲍府尹怎么说?宗杰他...”
杨昭甩开柳茹,径直走入正房,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。
“鲍府尹答应详查,也答应...酌情照顾。”杨昭故意顿了顿,看着柳茹眼中燃起的希望,“但你给我听清楚!鲍府尹是先帝遗诏亲点的顺天府尹,是大虞朝出了名的铁面无私!他的‘公道’,就是《大虞律》的铁尺!柳宗杰伤人致残,铁证如山!你们究竟还要瞒我到几时?”
柳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,嘴唇哆嗦着道:“我...我都是为了这个家....”
“为了这个家?”杨昭冷笑着站起身来,“还是为了你柳家的富贵,为了填你那贪得无厌的欲壑?你是不是觉得,我杨昭做了天子近臣,就真能只手遮天,连煌煌国法都要为你柳家让路?”
“我倒要问问,你收的那些东西,到底是何方‘神圣’送来的?随手就能塞给我两千两银票去‘打点’!这些日子,你到底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?你是嫌我杨昭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结实了,非要引来那催命的铡刀不成?”
柳茹哑口无言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
她再无半分理直气壮。她虽想反驳,想哭闹,却在杨昭那冰冷的、洞穿一切的目光下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“从今日起!”杨昭的声音斩钉截铁,“再让我发现你收一文不该收的钱,见一个不该见的人,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...柳茹,你我之间这点仅存的情分,也就到头了!我杨昭说到做到!”
柳茹浑身上下剧烈地抖动着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。
杨昭不再看她,转身走回耳房,重重关上了门。
天光微亮时,杨昭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他披衣开门,只见绿珠站在门外,脸上带着几分惶恐道:“老爷,礼部李主事派人送来请帖,邀老爷今晚赴宴。”
杨昭接过烫金帖子,眉头微皱。
这李主事他素不相识,何来宴请?
还未及细想,院门又被叩响。
这次是户部王员外,邀他明日午间小聚。
紧接着是兵部张郎中、工部刘主事...一个上午,易居巷小院的门槛几乎被踏破,各式请帖堆满了杨昭的案头。
自己蒙圣恩得了三日休沐之期,这才过了一日,想不到消息竟传得如此迅速。
往常在翰林院做编修时,一年到头也不见有几个人邀宴,如今做了天子近臣,竟变得如此炙手可热。
最令杨昭意外的,是内阁次辅胡松之的亲笔手书。
胡松之身为内阁次辅,地位仅次于朱学正,而自己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内阁侍读学士。
杨昭又联想起初到内阁那日,朱学正的冷漠和胡松之的热情。
胡松之是真心结交,还是另有所图?杨昭心里拿不定主意。
正沉思间,又一份请帖递到手中。
这次是张曲直的,杨昭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。
他思索片刻,唤来绿珠道:“你先拿着我的名帖去胡次辅府上,说我晚上一定去拜见,再到国子监司业张老爷府上,说我今晚赶不及了,明日赴约。”
眼见绿珠才出院门,柳瑞丹夫妇又登门而来。
杨昭避之不及,丢下一句:“我有要事在身!”大步流星走出院门。
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间穿行,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葫芦巷口,不由想起前几日赵鼎微服出巡,众人在叶记面馆吃面的情景来。
杨昭鬼使神差般迈步走进巷子里。
叶记面馆的布幡依旧在微风中轻摆。
柴灶腾起的白烟中,叶杏娘正踮脚挂晾新串的干辣子。
叶杏娘回头看见杨昭,眼睛一亮,赶忙招呼道:“客官是您呀!请里面坐!”
杨昭微微颔首,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叶杏娘麻利地擦净桌子,笑吟吟道:“还真是赶巧了,昨儿公子爷又光临了小店,没承想大人今日也来了。”
杨昭心头一震!
叶杏娘口中所称的“公子爷”定是赵鼎无疑。
“公子爷...他问了我许多话,家里几口人,为何来京城,面馆生意如何...”叶杏娘脸颊微红,低头摆弄衣角。
看来自己所料不差,少年天子爱上了民间少女。
叶记面馆是自己引赵鼎来的,事态究竟会演变成什么局面,杨昭自己心里也没有底。
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打断了思绪。
叶杏娘将面碗轻轻放在杨昭面前,低声道:“大人慢用。公子爷说...说您是做官的,也是他最信任的人。”
杨昭的手微微一抖,筷子险些掉落。
他抬头看向叶杏娘,少女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真诚。
杨昭忽然明白了赵鼎为何会对这个市井少女情有独钟。
在这满是算计的世道里,叶杏娘的纯粹,就像浑浊人间里的一股清泉。
胡松之的府邸坐落在城西的安仁坊。
杨昭算准了内阁散值的时辰,不早不晚登门递上名帖。
胡府管家立刻引路在前,穿过三重院落,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之中。
亭中早已摆好酒席,胡松之正负手而立,观赏池中游鱼。
“杨侍读来了!”胡松之转身,脸上堆满笑容,“老夫盼星星盼月亮,可算把杨侍读盼来了!”
“下官惶恐,怎敢劳胡阁老久候。”杨昭连忙躬身行礼。
“哎!”胡松之亲热地拉住杨昭双手,“杨侍读年少有为,深得圣眷,老夫早就想结交了!”
胡松之屏退左右,邀杨昭坐下。
席间胡松之只谈文章风月,丝毫不提官场上的只言片语。
杨昭自然也乐得如此,极力附和。
酒过三巡。
胡松之忽地长叹一声,沉默不语。
“胡阁老?莫非是酒多不适?”杨昭试探般问了一句。
“什么阁老不阁老的!今后私下里你我兄弟相称。”胡松之叹息一声,“愚兄我在内阁,说是次辅,实则...”
杨昭竖起耳朵,心知胡松之后面要说的话,才是今日宴请的目的所在。
谁料胡松之就此打住,一双眼盯在杨昭脸上不动。
“阁老既说了,今后私下里兄弟相称,小弟冒昧,就称呼一声胡兄了。”杨昭接过胡松之前面递过来的话头,煞是认真。
胡松之仰头灌下一杯酒,悠悠道:“贤弟你有所不知,当年陛下冲龄继位,朱学正那时入阁不久,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,九岁天子,如何治天下?”
杨昭大惊失色。
这等大逆不道之言,足可定朱学正大不敬之罪!
杨昭面上不动声色,为胡松之斟满酒杯,正色道:“胡兄忠心可鉴,小弟敬佩!”
胡松之似乎醉了,又似乎格外清醒。
他凑近杨昭,压低声音道:“贤弟是陛下心腹,适当时候,请代愚兄禀告陛下,老夫虽不才,但也在朝中经营多年,多有故旧。若陛下有意...老夫愿效犬马之劳!”
直到此刻,杨昭彻底明白胡松之的用意。
这是要借他之口,向少年天子递出投名状!
杨昭心知若有胡松之相助,赵鼎掌握内阁定会事半功倍,当下回应道:“胡兄的忠心,小弟定会如实转呈!”
“好!好!”胡松之拍掌大笑,“来人啊!”
亭外脚步声响起,一名女子袅袅婷婷走来。
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,肌肤如雪,眉目如画,一袭淡紫色罗裙衬得身段婀娜。
行走间环佩叮咚,暗香浮动。
“此乃老夫侄女胡雅,自幼饱读诗书,最是仰慕青年才俊如杨贤弟者”,胡松之笑眯眯道,“小雅,还不给杨大人见礼?”
“小女子见过杨大人。”胡雅盈盈下拜,声音清脆动听。
杨昭连忙起身还礼道:“胡小姐客气!”
“贤弟呀!”胡松之意味深长道,“听闻尊夫人...与贤弟不甚和睦?老夫这侄女,虽出身不高,但知书达理,最是温婉。若贤弟不弃,可纳为侧室。老夫在城东有座三进宅院,正好赠与贤弟安置。”
杨昭瞬间酒醒了大半。
他强自镇定,拱手道:“兄长美意,小弟心领了!只是小弟家事...哎...实在是不便多言。”
胡松之也不勉强,哈哈一笑道:“无妨无妨!小雅,你且陪杨大人饮上几杯。”
胡雅乖巧坐到杨昭身侧,素手执壶,替二人斟满了酒。
不知不觉间,杨昭又饮下数杯。
觥筹交错间,他惊讶发现,胡雅不仅生就一幅绝世面容,更兼端庄得体,就连诗词歌赋也十分精通。
胡松之似乎又提到了柳宗杰一案,说柳瑞丹正打着他的旗号,走朱学正的门路。
杨昭眼前渐渐模糊起来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