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一连数日埋首案牍,陪侍御前。
每到散值时辰,他心里那份对归家的抗拒反而愈发强烈,索性夜夜在内阁值房安歇。
赵鼎看在眼里,却不解其中缘故。
瞧着日渐消瘦的杨昭,少年天子大笔一挥:兹有内阁侍读学士杨昭,勤勉王事,朕心甚慰。特赐休沐三日,以资嘉奖。
杨昭手捧圣旨,内心哭笑不得。
倒是包逑贴心的一路将杨昭送到宫外,殷勤道:“杨先生成婚已有六年了吧?怎么至今膝下还没一男半女?咱家虽是个无根之人,杨先生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,知会咱家一声便是,骁骑卫的指挥使咱动不了,可是坏一坏千户的事,咱家还是办得到的!”
杨昭心知肚明,这是包逑向他示好。
自从那夜与张曲直夜谈,他早已下定决心,将全部身家都押在少年天子的身上,此刻面对赵鼎贴身太监的示好,杨昭微微躬身道:“一定!日后少不了要劳烦公公。”
包逑两眼放光,双手握住杨昭双手,点头道:“杨先生,和衷共济呀!”
杨昭虽不愿面对柳茹,但此刻既出了宫,又有三日休沐之期,也只有回到易居巷的家中。
门扉一开,杨昭便呆呆立在原地。
入眼所及,厅堂里那张八仙桌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紫檀木雕花嵌大理石的阔大圆桌。墙角多了一人高的青釉梅瓶,插着几支孔雀尾羽,流光溢彩。博古架上原本空落落的位置,如今挤满了玉山子、铜鎏金兽炉、官窑粉彩瓷。
“老爷回来啦?”柳茹穿着一身新裁的缕金百蝶穿花缎裙,发髻上别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,一瞧见杨昭进门,便伸手要替他解开外袍,模样甚是贤惠。
“这些...”杨昭手指满屋新添的物件,“是怎么回事?”
“哎呀,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!”柳茹扭着腰肢上前,“老爷如今是天子近臣,自然有些同道中人上门走动,留下些人情罢了。妾身推辞不过,只好…”
杨昭任由柳茹替他解开外袍,目光落在她腕间一对翡翠镯子上,水头极足,绿得发沉。
“同道中人?留下人情?”杨昭冷笑一声,“柳茹,你胆子真不小。这些东西,哪一件够得上‘人情’二字?件件都是能要人命的催命符!”
“老爷这话戳心窝子了!妾身…妾身还不是为了这个家?”柳茹眼圈一红,泫然欲泣。
杨昭不愿与柳茹过多纠缠,他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耳房里,好好的睡上一觉,歇上一歇,至于柳茹的所作所为,确实也需要想个办法,划清界限,以免惹祸上身。
“当年老爷高中探花,我父亲慧眼识才,将我嫁给了你。我记得那时你为了买这座小院成婚,花光了积蓄,我嫁过来后,娘家还贴补了两年...”
“我们那会儿还计划着,等手头稍有些宽松,就要个孩子...”
柳茹絮絮叨叨忆起了从前。
杨昭也陷入了回忆。
刚成婚时,二人也曾如胶似漆过一段时间,柳茹的娘家也确确实实贴补了两年。
可惜好景不长,不到一年的功夫,柳茹和她的娘家就对杨昭失去了耐心,几乎就没给过杨昭好脸色,甚至常常当着杨昭的面告诉他,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柳家给的。
至于孩子,柳茹对亲热一事,全凭自己的心意,久而久之,杨昭自己心里也看淡了。
想到这里,杨昭望向柳茹,欲言又止。
柳茹顺势扑过来,紧紧抓住杨昭衣袖,泪水夺眶而出,啜泣道:“宗杰...宗杰他出事了,老爷您可得救救他呀!”
柳宗杰是柳茹的亲生弟弟、杨昭的小舅子。
在杨昭的印象里,柳宗杰自幼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,仗着老爹柳瑞丹是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,文不成武不就。柳瑞丹掏出大半辈子积蓄,给他盘了个绸缎铺子,也不过是勉强糊口,让他不至于饿死罢了。
“他又做了什么好事?”杨昭心里仅存的一丝旧情,被柳茹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,语气里不觉带着几分不耐。
“宗杰早就改好了!”柳茹急忙分辨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
“绸缎庄的生意蒸蒸日上,宗杰便想着再开个染坊,多挣些体面钱。染坊在城外雇了七八个帮工,其中有个妇人,手脚麻利得很。谁知她家里那混账男人,横竖不许她出来做工,三天两头跑去染坊吵闹撒泼!”
“宗杰本是好心,见那妇人实在可怜,苦苦哀求,一时不忍就想留下她。谁曾想那男人变本加厉,昨日竟冲进去打砸染坊,还把气撒在宗杰头上!两人扭打起来,混乱中…宗杰下手失了轻重,把那男人的腿…打折了…”
“顺天府前日找上门来,将宗杰锁拿去了。我一连多日见不着老爷的面,也就是爹爹他老人家拉着一张老脸四处托人说情,可至今也没回应。”
杨昭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。
柳宗杰的本性,杨昭再清楚不过。
什么好心收留?什么下手失了轻重?其中必有隐情。
“行了,哭也无用。”杨昭长叹一声,抽回衣袖,“顺天府那边,我明日去问问情形再说。”
翌日清晨。
杨昭尚在耳房内梳洗,便听得小院中传来岳父柳瑞丹那熟悉却又惶急的声音:“贤婿!贤婿何在?”
杨昭心里暗叹,柳家人果然来得快。
他整了整衣冠迎出去,只见岳父柳瑞丹和岳母李芒已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,脸上愁云惨雾。
几句寒暄尚未落定,岳母李芒已迫不及待地哭诉起儿子的冤屈。
杨昭耐着性子听着那些夸张的“歹人凶顽”、“宗杰无辜”的说辞,正想开口安抚两句,忽听院门一响。
柳茹已引着一人进了小院。
那人身着绯色云雁补服,头戴乌纱帽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,正是顺天府尹鲍希仁。
杨昭心头顿时咯噔一下。
顺天府尹,堂堂正三品的朝廷大员,掌京畿民政刑狱,地位非同小可。
更何况那夜与张曲直夜谈,杨昭深知鲍希仁此人,本就是先帝遗诏定下“十年不动”的孤直之臣,向来不屑攀附,又何以来到自己这小小的从五品侍读学士家中?
“杨大人差遣夫人持贴相邀,不知有何见教?”鲍希仁神态平和,面上并无倨傲神色。
“鲍府尹大驾光临,寒舍蓬荜生辉,杨某愧不敢当。”杨昭连忙还礼。
话音一落,柳茹已抢步上前,带着哭腔道:“鲍大人,您可要为我弟弟做主啊!”
柳瑞丹夫妇也围了上去,七嘴八舌,将柳宗杰如何被“刁民欺辱”、“情急伤人”、“冤枉被抓”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遭。
鲍希仁不动声色,静静聆听,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在杨昭脸上。
“鲍府尹奉公执法,自有明断。”话音稍歇,杨昭这才开口。
“杨大人,”鲍希仁捻须道,“令内弟一案,卷宗早已呈报本府。此来贵府,一者贵夫人持杨大人名帖相邀,盛情难却,二者令岳翁所言,与卷宗所录,略有出入。本府暂且告辞,回衙复核此案。”
言罢,鲍希仁袍袖一拂,径自离去。
夜色如墨,杨昭独坐耳房。
笃笃两声,院门被轻轻叩响。
杨昭起身来至院门,拨开门栓,只见门外阴影里立着一个皂衣小吏,垂首低语道:“杨大人,鲍府尹有请,衙门后堂。”
“老爷稍后!”柳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飞快地将一张叠得方正的硬纸塞进他怀中,“老爷…全靠你了…”
杨昭低头一扫,竟是一张两千两的银票!
好阔绰的出手!
杨昭胸口一阵翻涌,真不知柳茹背着自己收受了多少“人情”,明日定要找她问个明白。
“在家等着。”杨昭冷冰冰说完这话,便随那小吏没入夜色。
顺天府衙后堂与前衙的肃杀截然不同。
一张红木小桌临窗摆开,几碟清爽小菜,一壶温好的黄酒。
鲍希仁已换下官服,穿着一身半旧青布直裰。
他见杨昭入室,手指对面道:“坐。”语气平淡,如同招呼故友。
杨昭依言坐下,拱手道:“鲍府尹夤夜相召,是不是案情有何进展?”
鲍希仁给自己满上,又替杨昭斟了一小杯,抬眼道:“你我皆是读书人出身,明人不说暗话。令内弟柳宗杰一案,铁证如山,桩桩件件,指向分明。”
“染坊雇工李氏,颇有几分颜色。令内弟柳宗杰,见色起意,二人勾搭成奸已非一日。那日李氏丈夫孟西察觉端倪,寻至染坊捉奸,撞破丑事。柳宗杰恼羞成怒,持染坊搅棍猛击孟西左腿,致其胫骨碎裂,已成残废!”
杨昭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依《大虞律》,故殴伤人至残者,杖一百,流三千里。不知此案,适用此条否?”
鲍希仁眼中闪过一丝激赏,颔首道:“不错!依律还需赔偿伤者汤药、赡养之费。”
杨昭深吸一口气,从怀中掏出那张两千两银票,轻轻递到鲍希仁面前。
银票上“通宝钱庄”的朱砂印和“贰仟两”的字样,在烛光下清晰可见。
“这张银票乃是下官来此之前,内子所塞。”杨昭笑中带着一丝苦涩的无奈,“家门不幸,令大人见笑。下官不敢以此污秽之物玷污大人清名,更不敢枉顾国法。柳宗杰咎由自取,触犯律法,自当依法严惩,以儆效尤。下官…绝无异议。”
鲍希仁的目光在银票上停留片刻,提起酒壶,将杨昭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斟满。
“好!好一个‘绝无异议’!”鲍希仁的声音陡然洪亮起来,“本府也不欺瞒,今夜杨大人若一味袒护,甚至拿出这银票来‘意思意思’,本府虽未必立时上书弹劾你这新贵宠臣,但从此心中,定将你杨昭视作蝇营狗苟、攀附幸进之辈!”
杨昭心里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,他端起面前酒杯,一饮而尽,郑重道:“鲍大人风骨如山,下官…敬佩!此酒,谢大人直言相告,令下官不至蒙昧!”
鲍希仁亦是一饮而尽,他目光扫过杨昭眉眼疲态,沉吟道:“本府多嘴一句。观你神色郁郁,府中之事…似乎不甚顺遂?”话虽问得含蓄,意思却明了。
杨昭苦笑一声,不再隐瞒,将家事如实相告。
“本府宦海浮沉数十年,见过太多被内宅妇人拖累至身败名裂之人。长此以往,恐为大患!”鲍希仁瞧向杨昭,一字一句道:“柳氏所行,已非寻常内宅不宁。桩桩件件,皆在将杨大人拖入泥潭,若顾念旧情而姑息,他日祸至,悔之晚矣!恕本府直言,此等妇人,当休!”
杨昭沉默良久,这才举杯开口道:“多谢鲍大人金玉良言!下官…记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