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看向包逑手中的靛蓝布包袱,实在想不通少年天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。
“杨先生猜不着?”赵鼎嘴角微微扬起,“包逑,打开让杨先生瞧瞧。”
包袱皮抖落,入眼的是三套粗布衣衫,内衬外袍,一应俱全。
杨昭眼前一亮,原来赵鼎是想要微服出宫。
他本欲出言劝阻,但转念一想,赵鼎毕竟年轻,横加阻拦,只会适得其反,更会令赵鼎心中生厌。
“久困宫墙,焉知四海?陛下确实应该出宫一趟,领略一番京师繁华。”杨昭笑道。
“怎么?杨先生也不劝阻朕几句?”
“陛下岂是笼中金雀?微臣何必劝阻?”
“杨先生果然深得朕心!”赵鼎不住赞道。
包逑近前一步,看向杨昭,满脸堆笑道:“尉迟飞已换了寻常装束,正在宫门外侯着呐!”
杨昭心头一凛。
这小太监包逑,年岁与天子相仿,对赵鼎影响极深,虽大字不识,行事却滴水不漏,更兼日夜伺候天子在侧,久而久之,恐非益事。
但此刻杨昭只能暂时压下心中忧虑,与赵鼎、包逑一同换上寻常百姓装束,在宫门处与尉迟飞汇合后,悄悄溜出了宫。
这是赵鼎头一回出宫。
他对京城街面上的一切都十分好奇,左顾右盼间,大半日的时光竟不觉逝去。
眼看日上三竿,包逑手指一座高楼道:“公子爷,今儿小包子请客,请公子爷就到前面的泰兴楼坐坐,那可是京城有名的八大楼之一呐!”
临出宫时,赵鼎特地吩咐,在外一律称呼他为“公子爷”。
赵鼎笑道:“行,就依你,前面引路!”
“不可!”杨昭忽然打断道,“泰兴楼贵人云集,公子爷的身份特殊,若是遇见了相识面孔,恐有不便。”
“主子爷,倒是小包子疏忽了。”包逑面露惶恐,抢着说道。
“酒楼既去不得,却不知哪里能尝到京师风味?”赵鼎转头看向杨昭问道。
“民间风味,藏于街巷深处。若公子爷不弃,在下前面引路。”
“好,前面引路!”
“此乃京城葫芦巷,汇聚南北民间美食之处。”杨昭在前,脚步一转,引着众人来到一处巷口。
各色美食的香气早已从巷子里飘出,赵鼎深深吸了一口气,点头道:“走,进去瞧瞧!”
葫芦巷内人声鼎沸,油锅滋啦爆响,一派繁华景象。
赵鼎驻足止步,停在一面“叶记面馆”的布幡之下。
柴灶腾起的白烟中,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踮脚挂晾新串的干辣子,露出一截纤细却又紧实的小臂。
少女抬眼间见四人立在店门之外,笑着招呼道:“客官,请进来坐!”
赵鼎微微一笑,跨进面馆,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下来。
眼见杨昭、包逑、尉迟飞三人仍杵着不动,赵鼎连忙笑道:“都过来坐。”
三人刚一落座,那少女便走近前,问道:“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?”
赵鼎抬眼望向那少女,只见她虽着粗布裙钗,未施粉黛,却掩不住秀丽颜色,与平日里宫中浓妆淡抹相比,更显清新脱俗。
赵鼎望着望着,一时竟有些出神。
杨昭急忙轻咳一声。
赵鼎这才回过神,笑道:“葫芦巷这去处既是杨先生引荐,咱们几个中午吃什么,就请杨先生做主。”
杨昭向那少女问道:“你们这做的是什么地方的面食?”
那少女道:“这面馆是我哥哥所开,我们是雍州米脂人氏,做的自然是雍州面食。”
尉迟飞的祖籍便在雍州,他祖父尉迟刚曾任西军统帅,常年驻守雍州。
他自幼耳濡目染,通晓雍州风俗,不住点头道:“天下面食,无出雍州之右,咱们可算是来对地方啦!”
杨昭点头笑道:“不错!”又看向那少女道:“既是雍州面食,先来上四大碗臊子面!”
“客官稍坐,面就得咧!”少女嗓音清脆。
过不多时,四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端上桌。
面条厚薄均匀,红油浮面,红、黄、绿、白、黑无色臊子鲜香扑面。
赵鼎抄起竹筷挑起面条大口吃起来,顿觉汤味酸辣,筋韧爽口,直呼道:“痛快!”
“慢些,烫着咧!”少女轻声提醒,递过一块粗布巾子。
赵鼎接过粗布巾子,轻擦额间细汗,不知怎地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暖意。
他看向那少女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说完这话,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忐忑。
“我姓叶,叫杏娘!”少女浅浅一笑。
“叶杏娘,好名字!”
四碗面顷刻间进了四人腹中。
“这臊子用的是我们米脂老家的方子,沟沟坎坎里长的辣子才够劲道哩!”少女笑起来眉眼弯弯,“客官们若是不嫌小店粗陋,还望多多关照小店的生意。”
“一定!”赵鼎答得干脆,“绝不食言!”
常言道:米脂的婆姨、绥德的汉。
杨昭心里不住犯嘀咕,叶杏娘这米脂婆姨怕是已搅动了少年天子的懵懂情愫。
四人出了面馆,径向城西行去。
尉迟飞在前引路,走着走着,杨昭心头疑云骤起。
赵鼎察觉杨昭脸上异样神情,笑道:“不要老是闷在城里,咱们去西山看看!”
西山!杨昭心头猛地一沉。
这正是骁骑卫三万“铁骑”的驻屯之地!
杨昭心想,微服私访之事,少年天子怕是早已谋划停当,幸亏自己当时并未出言劝谏。
城内车马喧嚣渐远,两侧农田阡陌次第。
不过半个多时辰,君臣四人已来到西山脚下。
山脚下的集市酒旗林立,赌坊“杀庄通吃”红字刺眼,更有妓馆里飘出脂粉浓香。
骁骑卫官兵三五成群,肆无忌惮出入其间。
君臣四人见状,不由眉峰紧锁。
“兀那老汉!磨蹭什么?”一声粗暴喝骂忽地传来。
杨昭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痞正揪着挑担老农的衣领,柴火撒了一地。
老农苦苦哀求,兵痞扬手就要扇下!
“住手!”赵鼎忍不住喝道。
兵痞被打断,扭头见是几个粗布麻衣的“乡巴佬”,顿时火冒三丈,厉声骂道:“哪来的腌臜泼才?敢管骁骑卫大爷的闲事?”他松开老农,气势汹汹逼近赵鼎,蒲扇大手顺势就要落下。
“放肆!”尉迟飞怒喝如雷,身形铁塔般挡在赵鼎身前,沉肩一靠,势如蛮牛撞山!
兵痞猝不及防,被尉迟飞撞飞出去。
兵痞挣扎爬起,目眦欲裂,戟指尉迟飞,扯着嗓子,高声喝骂道:“有种别走!老子去叫人剁了你们喂狗!”
刹那间街面喧嚣为之一静,无数道目光投向君臣四人身上。
杨昭赶忙趋前低语道:“公子爷,强龙不压地头蛇。双拳难敌四手,此地不宜久留!”
“是啊!公子爷,若让内阁和那些碎嘴御史知晓,定要絮叨不休,若…若再惊动了太后她老人家,日后怕是…绝了出宫之路啊!”包逑也急得额头冒汗。
杨昭始料未及,包逑不过区区一内侍,竟也有如此见识!
赵鼎紧抿双唇,极目远眺。
半山腰那片骁骑卫驻地依稀可见,旌旗飘扬。
赵鼎铁青着脸,咬牙道:“尉迟飞,前面带路,去虎威卫!”
虎威卫辕门高耸,拒马桩森然。
“尉迟飞,你去通报,就说朕御驾在此!”
尉迟飞应了声“喏”,走到值守士卒面前,掏出一块金牌,朗声道:“天子御驾在此,速去通传!”
值守士卒忙不迭入内通报。
过不多时,虎威卫指挥使童有贞一身锃亮山文甲,领着军中一众将领,匆匆迎出,远远便跪地行礼道:“不知圣驾在此,有失远迎,望乞恕罪!”
赵鼎微微点头道:“童将军治军严整,辕门气象森严,朕微服出宫,路过此地,特来一观。”
童有贞脸上笑容更盛:“陛下过誉!我卫将士日夜操练,不敢懈怠,随时听候朝廷调遣!恭请皇上检阅!”他侧身让路,姿态恭敬至极。
赵鼎微微摇头道:“不必了,童将军军务繁忙,朕改日再来慰问诸将士。”
童有贞脸上笑容丝毫不减,高声道:“恭送陛下!末将定当整饬武备,不负皇恩!”
赵鼎对尉迟飞沉声又道:“去虎贲卫。”
虎贲卫距虎威卫不过十来里路程。
君臣四人远远便见虎贲卫辕门拒马鹿砦层层布设,营寨四周杂草被齐根削平,露出黄土地面。
值守士卒身披铁甲,手持长戟,矗立如钉,目光警戒看向君臣四人。
营盘内隐隐传来操练声,整齐划一。
除此之外,竟无半点声响。
尉迟飞手执金牌,上前朗声道:“天子御驾在此,速去通传!”
值守士卒竟毫无反应。
一名队正按刀出列,他目光扫过尉迟飞掌中金牌,冷硬回道:“卢将军有令,军中只认兵部勘合、天子符节!口令不符,辕门不开!请大人出示勘合符节!”
尉迟飞高举金牌道:“此乃御制金牌!”
“金牌无凭!请大人速速离去,免乱军心!”队正寸步不让,手已按上刀柄。
辕门两侧箭楼,隐隐有寒光闪动。
僵持之际,忽见一人走出辕门道:“何事喧哗?”
队正看清来人,躬身抱拳道:“卢将军!”
来人年约四旬,面容沉毅,双眸似有精光,正是虎贲卫指挥使卢胜。
队正将方才情形简略禀报。
卢胜目光如电,目光扫过众人,瞳孔猛地一缩!
他虽与少年天子仅有寥寥数面之缘,隔着拒马,却仍认出眼前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正是当今的天子赵鼎!
“末将卢胜!参见陛下!虎贲卫上下将士,甲胄在身,恕末将等不能全礼!”卢胜“咚”一声单膝跪地,声若洪钟。
辕门值守士卒、箭楼守卫,潮水般齐刷刷单膝跪地行礼。
赵鼎缓缓抬手道:“卢将军,请起。虎贲将士,免礼!”
卢胜起身,抱拳肃立。
赵鼎目光扫入辕门之内,只见军士林立,如铁甲洪流,腾起隐隐烟尘。
他目光最终落回卢胜身上,正色道:“朕今日微服出巡,卢将军治军严谨,虎贲卫气象森然,朕心甚慰。将士们!辛苦了!”
“拱卫京畿,护佑圣驾,乃末将与虎贲卫分内之责!不敢言苦!”卢胜掷地有声答道。
赵鼎不住颔首道:“好!甚好!回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