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华殿西暖阁内,少年天子赵鼎正端坐紫檀大案之后,目光扫过眼前的奏疏。
这是内阁今天上午才送来的,江南织造局请求增拨一千亩桑田。
朱砂御笔在奏疏上划过,留下“着户部核议”五个工整小楷。
“陛下运笔已得柳骨颜筋,只是这‘核’字右肩稍塌,当如持戈而立,方显峻拔。”杨昭侍立案侧,小声说道。
自加封内阁侍读学士,杨昭便日日伴驾于此。
赵鼎天资之高,远超他预料。
四书五经,往往一点即透;前朝典故,闻一而知十。
君臣二人,一个倾囊相授,一个如饥似渴,暖阁之中,竟隐隐生出几分亦师亦友的知己之感。
“先生说得是。”赵鼎搁笔,展颜一笑,“只是这‘核议’二字,怕又要泥牛入海了。”
赵鼎伸出食指,指向案角堆积如山的奏本,又道:“朱师傅有言,朕初理万机,当由简入繁,先以小事练手。你瞧,这堆‘小事’,从京城沟渠疏浚到南苑鹿苑增补鹿只,有哪一件涉及军国大计?”
杨昭心下了然。
朱学正这“循序渐进”的把戏,已非一日。
凡涉及钱粮调度、官员迁黜、地方民变,皆被内阁以“事体重大”或“尚需详议”为由压下,呈到御前的,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碎。
偶有地方急报被赵鼎察觉端倪追问,朱学正便拈须慨叹:“陛下圣心烛照,然治大国如烹小鲜,火候未到,操切恐生焦糊。且待臣等梳理明晰,再行奏闻。”
杨昭环顾四周,暖阁内除了君臣二人,只剩赵鼎的贴身小太监包逑。
他沉吟片刻,终于拿定主意,将声音压得极低,开口道:“陛下明鉴!朱阁老所谓‘小事’,不过是将陛下圈禁于米粒之地,难见沧海之阔,此乃‘温水煮蛙’的把戏。”
赵鼎眼中闪过一丝寒芒,虽稍纵即逝,杨昭侍立一旁却看得真切。
杨昭知道,他说到小皇帝的心坎上了。
赵鼎轻叹一声道:“先生通透。奈何朱师傅深得母后信重,言必称老成谋国…罢了,且看下午校场,能否让朕舒展筋骨!”
杨昭深知,赵鼎虽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,但文武双全,才能学识丝毫不在自己之下。
他时常感叹,赵鼎严于律己,已近乎苛刻。
小皇帝每日上午雷打不动的读书加上处理政务,下午总要抽上至少半个时辰,和羽林卫的好手们习武过招。
即便摊上朱学正这么个首辅师傅,赵鼎依旧寻求各种机会吸取他所能学到的一切。冲龄继位又如何?赵鼎立誓要做一个古往今来罕见的圣君。
华英殿后的开阔地俨然已是小皇帝的御用校场。
数十名身着明光铠的羽林卫健儿们肃立如林。
赵鼎换上一身玄色劲装,手持一柄龙纹柘木长弓,屏息凝神,瞄向五十步外的箭靶。
“陛下开弓如满月,身稳似青松!”羽林卫尉迟飞洪声赞道。
尉迟家世代将门,对皇室忠心耿耿。
尉迟飞是族中嫡长孙,刚满十六岁,便被送到羽林卫当差。
弓弦嗡鸣,雕翎箭破空而去,“夺”的一声,正中红心!
“彩!”羽林卫齐声喝彩,声震屋瓦。
“先生可愿一试?”赵鼎得意洋洋将长弓递向杨昭。
杨昭微微一怔。
他自幼苦读,手无缚鸡之力,何曾碰过这等军器?
正欲推辞,赵鼎已将长弓塞入杨昭手中。
御用长弓,入手极重。
尉迟飞也乐呵呵笑着起哄道:“杨侍读试试又何妨?”
杨昭推辞不得,只得模仿赵鼎先前射箭姿势,沉肩坠肘,左手持弓,右手扣弦。
弓弦剧震,竟发出一声锐鸣!
箭矢化作一道灰影,竟将赵鼎射出的羽箭生生劈成两截!
“夺”一声响,箭簇扎入红心。
羽林卫们目瞪口呆。
杨昭慌忙跪地道:“微臣该死!”
尉迟飞眼里极佳,看得分明。
这份劲力,便是自己也断难企及,岂是文弱书生能有?
“好!”赵鼎抚掌大笑,眼中异彩连。
赵鼎扶起杨昭道:“先生深藏不露!这一箭颇有‘射石饮羽’之遗风!看来先生不止满腹经纶,更是天生的武学胚子!”
杨昭心念电转,强压胸间翻涌气血,苦笑道:“陛下谬赞,微臣惶恐。定是这张柘木弓乃御制神兵,借了陛下天威,才有此侥幸。”
赵鼎大笑,也不深究,只当是奇事一桩,兴致勃勃地拉着杨昭又试了几箭。
杨昭刻意收敛,箭箭皆中靶心,虽也精准,却再无那石破天惊的一击。
此后数日,杨昭白日伴读习武,夜晚归家则避入耳房。任凭柳茹如何撩拨,他都视而不见。
这日午后,杨昭照例在文渊阁誊录房整理文书。
他信手翻开一份湖荆省奏报,匆匆看了两眼,顿觉触目惊心。
这份奏报清楚记载了岭西洪有缺祭天称王,建元“天统”,率部攻城掠地,流窜数省。所过之处,州县望风披靡,目下已聚众万余,合围湖荆省省垣湖昌!
杨昭心中如惊雷炸响!
称王建元,流窜数省!此乃动摇国本之祸!
杨昭不动声色扫向奏报后所附内阁票拟,上面只有朱学正留下的寥寥数字:“着兵部议处。”
他将这道奏报藏入袖中,步履匆匆,急奔文华殿。
“陛下!”杨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双手呈上奏报,“湖荆急变!洪有缺聚众称王,拥兵逾万,流窜数省,目下已率兵包围湖昌!”
赵鼎接过奏报,览尽其中所载,脸上血色褪尽。
“朕每日批阅的奏章,是沟渠,是鹿苑!真正关乎社稷存亡的烽火急报,却被当作废纸,压在故纸堆里!”少年天子的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怒火如欲焚天。
“先生,你说,朕这皇帝,是不是如同养在深宫里的瞎子、聋子?如之奈何?!”赵鼎声音哽住,说到后半句时,已是语带悲凉。
杨昭深吸一口气,趋前一步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:“陛下息怒。此事不宜声张。臣有一计,或可破此僵局…”
他附耳低语片刻,赵鼎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。
翌日清晨,慈宁宫西暖阁内,何太后正对镜簪花。
镜中人虽年逾四旬,但保养得宜,仍风韵犹存。
心腹太监安大海屏息垂手立于一旁,低声禀报道:“奴婢今早听得真切,几个洒扫的小崽子私下嚼舌,说岭西出了个叫什么洪有缺的流寇头子,在野猪岭登基称大王了!还聚了好几万人马,正往湖昌那边打!还说…地方的督抚老爷们瞒着朝廷,连万岁爷都不知道…”
何太后猛地转身,凤目含威,厉声道:“此话当真?哪里来的混账东西,敢编排这等大逆不道之言?”
“奴婢不敢欺瞒太后!”安大海慌忙跪倒,“那几个小崽子说得有鼻子有眼,还说什么建元‘天统’,奴婢听着心惊,这才斗胆禀报太后!”
何太后脸色大变,霍然起身道:“摆驾!去文华殿!”
文华殿内,檀香依旧。
何太后凤驾突至,朱学正闻讯也匆匆赶来。
“皇帝!”何太后盯向赵鼎,目光如炬,“哀家听闻岭西流寇洪有缺僭号称王,啸聚万余,攻城掠地,连湖昌重镇都围住了!此事是真是假?”
赵鼎故作茫然,应道:“母后何出此言?儿臣…儿臣未曾听闻。”
赵鼎转向朱学正,又道:“朱师傅,内阁可收到荆楚奏报?您前日还说,理政当循序渐进,先从京畿沟渠、南苑鹿苑这些‘小事’着手…”
朱学正心头剧震。他飞快瞥了一眼赵鼎,又见太后面沉如水,心中念头急转,扑通一声跪倒,开口道:“老臣…老臣惶恐!湖荆确有奏报提及岭西匪患蔓延之势,然其奏疏语焉不详,只言癣疥之患,远未及僭号称王、拥兵逾万、攻城略地之危!老臣恐惊扰圣心,又思及陛下初理朝政,不宜骤接巨变,故而…故而先行压下,正欲召集兵部详查后再行奏闻!此乃老臣思虑不周,求太后、陛下恕罪!”他叩首于地,语气沉痛。
杨昭立在一旁,心里不由直泛冷笑。
好你个朱学正,果然老辣,寥寥数语间,“隐匿”事实,竟成了他“体恤圣心”。
何太后冷哼一声,虽未全信,但朱学正这番“老成持重”的姿态暂时压下了她的盛怒。
她看向赵鼎道:“鼎儿,你既已亲政,遇此大事,有何主张?”
赵鼎起身,神色凝重。
他先向太后恭敬行礼,这才道:“母后,朱师傅所言‘循序渐进’,用心良苦。然经此一事,儿臣以为,‘序’不可乱,‘进’不可缓!为免再蹈覆辙,儿臣思得一法:当明定章程,何种事务,无论大小缓急,必须直达御前!”
何太后虽器重朱学正,但她同时也深知,这江山毕竟是赵家的基业,流寇僭号称王,岂是小事?
何太后点头应道:“有理!皇帝既有了章程,内阁不妨听听。”她转头瞧向日渐成长的小皇帝,续道:“鼎儿,你说说。”
“其一,在京五品以上官员、外放七品以上官员任免调迁!”
“其二,国库用银超百万两之数!”
“其三,地方军情民变,聚众千人以上、攻占州县、僭号自立之举!”
“其四,各地灾异、祥瑞及人命刑案!”
“凡此四条,内阁不得截留、不得‘详查’延误,必须原封不动,即日呈报!”
少年天子掷地有声。
朱学正听得心惊胆战,额间冷汗滚落。
杨昭的心里也泛起一丝冷意。
他清晰记得,他当时提出这四类事由,明明说的是在京四品以上官员、外放六品以上官员任免调迁。
帝心深不可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