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昭踏出宫门时,天已黑透。
待走近易居巷口,只见巷内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。
车马堵得整条巷子里水泄不通,家丁仆役擎着灯笼四处穿梭,喧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。
望着眼前情景,杨昭不由想起张曲直今晨的嘱咐。
他心中暗赞张曲直果然有远见,脚步一折,已拐到隔壁一条幽暗窄巷。
自己这个内阁中书的职位究竟是何人举荐?甚至连少年天子都被惊动,专门召见后又官升一级。
这骤来的殊荣,连同随之而来的门庭若市,此刻都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。
那一进小院,此刻无论如何也是进不得的。
可是自己如今又能往哪里去呢?对了,张曲直!就去张曲直家中暂避。
张曲直的父亲本是江南省举人出身,家中颇有些资财。
因而张曲直虽有些郁郁不得志,但在京城却有一座三进的宅院。
杨昭熟门熟路来至张家宅院,径直穿过垂花门,绕过影壁,踏进正厅。
厅内灯火通明,张曲直一身家常半旧直裰,正对着一盘残棋自弈。
听得脚步声响,张曲直抬起头,手中一枚黑子悬滞半空。
“杨兄?”张曲直放下棋子,似笑非笑,“新贵登门,蓬荜生辉啊。怎么,易居巷的门槛被踏破了,躲到我这儿来图清净?”
“张兄莫要取笑。”杨昭径直在张曲直对面坐下,“若非你老兄提醒,此刻我怕是被那些人堵在家中,脱身不得。单就这份远见,杨某佩服。”
“趋炎附势,人之常情。你骤然得势,他们自然蜂拥而至,探你虚实,结你善缘,乃至…寻你错处。”张曲直顿了顿,声音低沉下去,“只是杨兄,这‘势’来得蹊跷,不知你心中有何计较?”
“不瞒张兄,我一整日都在苦思冥想,只是至今仍是浑浑噩噩,不解其中缘由。”
说完这话,杨昭又将今日宫中际遇,从朱学正的冷淡、胡松之的热情,到偏殿中的少年天子“内阁侍读学士”的加封,原原本本道出,只隐去了与赵鼎论政的具体细节。
“一日二迁,翰林院七品编修直升内阁从五品侍读学士,专伴天子读书…反常!反常至极!”张曲直不住皱眉摇头。
“这正是杨某百思不得其解之处。”杨昭瞅了一眼桌上残局,随手拈起一枚白子填入棋盘,“陛下…少年心性,或是一时兴起?朱阁老虽面露不豫,却也未曾当场驳斥…”
“一时兴起?”张曲直冷笑一声,捏起一枚黑子,“啪”一声按在棋盘一角,“少年天子,最恨的便是被人当做无知稚子,处处掣肘!杨兄可知晓当今朝廷形势究竟是个什么局面?”
“天子虽已亲政,奈何年幼。何太后势大,谁人不知?”杨昭不假思索答道。
“不错!更何况天子生母董贵妃早年难产而亡,天子乃先帝独苗,太后虽奉先帝之命,抚育天子十余年,但终究不是亲生母子。”
杨昭闻言,若有所思。
当年何太后之父何世同,曾力保先帝登位。
先帝感念其从龙保驾之功,以高位相酬,擢升何世同为内阁首辅,更册其女何婕为后,便是今日之何太后。
何世同膝下之子、何太后胞兄何健,投身军旅,累功至兵部侍郎,兼领顺天将军,手握羽林、虎威两卫,手中掌着京城半数兵权。
如今就连骁骑卫指挥使,都换成了何健的妻弟梁武。
何氏一门,权势滔天。朝野内外,无人能及。
张曲直目光灼灼,盯向杨昭道:“先帝驾崩前曾留有三道遗诏,杨兄可曾听闻?”
杨昭心里猛地一颤,万没想到张曲直对这等机密之事也了如指掌,急切追问道:“哪三道遗诏?”
“第一道遗诏,便是着皇太子继位,何世同辅政。去岁何首辅病故之前,举荐其高足朱学正接掌了首辅之位,深得何太后器重,这是后话,杨兄都已知晓。”
“第二道遗诏,便是重新启用皇弟赵材,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三叔、当年与先帝争位的劲敌。先帝将骁骑、虎贲两卫交于三王爷,可惜三王爷似乎心灰意冷,骁骑卫如今已落入何太后手中。”
“第三道遗诏,便是任命金陵知府鲍希仁做了顺天府府尹,非天子亲笔诏命,不得改任。”
杨昭猛然起身,踱步窗前,负手望向漆黑夜幕道:“莫非三王爷和鲍希仁...二人都是先帝预埋的棋子?”
张曲直起身立于杨昭身后,接口道:“应是如此!此事极为机密,若非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安大海与我是旧相识,我岂能知晓这等秘辛。”
杨昭心下微微诧异,不想张曲直看似耿直,实则私下竟与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交往过密。
张曲直似乎看穿杨昭心思,笑道:“我与安公公本是同乡,家父自我留京之后对安公公家中老母甚是关照,可惜我这人并不上道...”
“三王爷如今整日闭门不出,至于鲍希仁...此人倒有所耳闻,听说是个干吏,但有些不近人情,势单力薄。先帝的这两枚棋子...只怕天子未必用得上...”
“非也!”张曲直截断话头,“何家虽权倾朝野,然世间万物,祸福相依,谁人敢断言?就连杨兄你,不也悄然成了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了么?”
“可蹊跷的是,陛下又何以选中了我?”
“杨兄,且不论陛下何以选中你。如今你只有这一条路,只要陛下信你、用你,前方或是坦途。反之,若失了圣眷,你便是无根浮萍,顷刻间便会被人撕得粉碎!”
杨昭胸腔中沉寂多年的热血,此刻竟有些微微沸腾。
“伴君如伴虎。”杨昭眼中锐芒渐盛,“但与其在翰林院腐朽,在易居巷受辱,不如…放手一搏!”
“好!”张曲直击掌赞道,脸上露出畅快笑意,“这才是我认识的杨探花!宦海浮沉,凶险莫测,然唯勇者、智者,方能乘势而起!”
杨昭转身面向张曲直,跟着笑道:“不错!陛下何以选我,时日一久,自会解开。”
“来,来,来!浮一大白!为你这枚注定搅动风云的棋子!”
子夜的梆子声穿透重重雨幕,沉闷地响了三下。
杨昭辞别张曲直,再次踏入易居巷时,喧嚣早已散尽。
小院的门虚掩着,透出一线灯火。
杨昭推门而入,脚步放得极轻。
正房烛火通明,柳茹竟未就寝,似在专门等他。
房内堆满了各色锦盒、绸缎、糕点匣子,琳琅满目,几乎无处下脚。
“老爷回来了?”柳茹闻声抬头,脸上绽开笑容,声音甜腻温柔。她身上换了件簇新的杏红杭绸衫子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。
说完这话,柳茹一反常态,殷勤起身,竟要伸手替杨昭解开外袍。
杨昭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,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礼品,不冷不热道:“有劳夫人久候。这些都是…”
“哎呀,都是些俗物!”柳茹掩口轻笑,眼波流转,带着几分刻意的娇嗔,“都是些闻风而来的,什么礼部的李主事啦,户部的王员外啦,哦,还有骁骑卫的张副将也派人送了份厚礼呢!妾身推辞不过,只得暂且收下。”她随手拿起一个锦盒打开,里面是一对羊脂白玉佩,“老爷你看这个,成色多好!还有这苏绣,说是贡品呢…”
杨昭静静听着,心里却涌起一股凉意。
骁骑卫的赵副将?那是吴琦的顶头上司!这些人哪里是冲着他杨昭?分明是冲着“天子近臣”这块新出炉的金字招牌!
柳茹这般喜形于色,照单全收,落在有心人眼里,便是他杨昭得意忘形、来者不拒的明证!
“夫人辛苦了。”杨昭语气不温不火,“夜深了,早点歇息吧!”
柳茹笑颜更盛。
她上前一步,挽起杨昭双臂,丰腴的身子几乎贴了上来,吐气如兰,眼波盈盈道:“你我夫妻…许久未曾亲近了。今日老爷高升,妾身心头欢喜,不如…”
一只玉臂悄悄滑向杨昭腰间,腹部温软馥郁的触感传来,杨昭不由有些动情。
他和柳茹之间,已不知多久未曾亲热过了。
杨昭看向眼前这样浓妆艳抹的脸,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情景。
他身体猛地一僵,心中泛起一阵恶心,下意识推开柳茹。
“我到耳房去睡!”杨昭冷冷说道。
“杨昭!你…你什么意思?!”柳茹的声音陡然拔高,尖利刺耳,温柔贤淑荡然无存,“你如今飞黄腾达了,就瞧不上我了是不是?!你别忘了,当初是谁…”
“砰”的一声!
杨昭重重关上耳房大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