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杨昭悠悠醒转。
昨晚的事,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
他看向身旁同样醉的不省人事的张曲直,才想起昨夜一起喝酒的情形。
他勉力支起身子,抬眼望去,发觉自己竟身处翰林院狭小的值房之中。
难道昨夜不是眼花?高志远怎会好心将自己送到翰林院值房歇息?
正想间,高志远已满脸堆笑跨进值房。
十来个翰林院同僚跟在高志远身后,鱼贯而入。
他们个个脸上堆着谄媚笑容,将狭小的值房挤得水泄不通。
“昨夜见二位醉倒在'同乐坊',特意将二位接回翰林院值房歇息。唐突莫怪!”高志远的殷勤更令杨昭百思不得其解。
话音一落,十来个翰林院同僚纷纷拱手行礼道:“恭喜杨大人!贺喜杨大人!”道贺声中透出掩饰不住的艳羡之情。
睡得正香的张曲直被吵醒。
他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来,神色茫然。
高志远近前一步,凑到杨昭身前,轻声道:“昨夜内阁派人过来传话,说是请杨编修今日辰时去一趟文渊阁。下官极力打听,这才得知杨编修就要荣升内阁中书啦!”
内阁中书?这官职品级虽不高,只是个六品,却是天子近臣,参与朝廷机要,地位尊崇。
眼见杨昭面露迟疑,高志远拍着胸脯道:“此事千真万确,谁敢拿内阁的人事开玩笑?昨夜是内阁侍读学士刘富贵刘大人亲自来翰林院传的话,特意叮嘱要杨编修穿戴整齐,万不可误了时辰。”
杨昭扭头瞧向张曲直。
张曲直双眉微蹙,似有所思。
“张兄...”杨昭欲言又止。
他扫了一眼值房内的众人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
张曲直摇头道:“杨兄切莫误会。”
他压低声音,附到杨昭耳边道:“今日散值,莫要着急回家。”
杨昭微微一怔,随即恍然大悟。
他握住张曲直双手道:“多谢张兄提点,你我兄弟,尽在不言中,是福是祸,待我先去走上一遭。”
杨昭稍整衣冠,在众人簇拥下离开翰林院值房,径向内阁行去。
途经东华门时,忽见一人迎面而来,正是内阁侍读学士刘富贵。
刘富贵因公务时常在翰林院里走动,二人早已相识。
“杨中书,恭喜!”刘富贵满脸堆笑,拱手说道。
杨昭印象中此人恃才傲物,对翰林院同僚向来爱理不理,却没想今日照面,竟这般客气。
“见过刘侍读。”杨昭拱手还礼。
“以后同在内阁办事,要相互照料才是,我有几个奏本要到户部那里去一趟,就不陪杨中书了。”刘富贵唤过东华门一名值守太监,吩咐道:“这位是新任内阁中书杨昭杨大人,你领着杨大人到文渊阁去。”
文渊阁,便是当今内阁办事之所。
杨昭跟在小太监身后,经左顺门,穿文华殿,这才到了文渊阁。
内阁首辅朱学正右手提着一支缠枝莲纹紫毫,不知在埋首写些什么,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下首的杨昭,面色阴沉,慢悠悠开口道:“你就是杨昭?”
"下官杨昭,见过朱阁老。"杨昭躬身行礼道。
朱学正微微点头道:“目下内阁中书已有六人,你添进来正好凑了北斗之数,今日起就在内阁当值,先去誊录房熟悉文书,做些缮写题本、奏本之事。”
杨昭躬身应了声"是",便退了下去。
与首辅朱学正态度不同,次辅胡松之要热情的多。
胡松之问清了朱学正的安排,先领着杨昭与内阁众人一一引荐相识,又亲自将杨昭送到誊录房。
杨昭坐在誊录房内,思绪万千。
虽说誊录房的中书,不过是个抄写文书的小吏罢了。但各部各地的奏报均汇集于此,发往各地的诏令也要抄写归档,朝廷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的事,没有一件是誊录房的中书不知道的。
杨昭又想起与朱学正初次会面的场景,不由心底一沉。
朱学正似乎对自己的到来有些不满,倒是胡松之似乎很是热忱。
况且内阁中书的任命,惯例由首辅提名。
不知不觉日影西斜,杨昭在内阁誊录房忙碌了一整天,将积压的奏章分门别类整理妥当,正要散值归家,忽听一人轻声呼道:“杨大人,杨大人!”
杨昭循声望去,只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太监从廊柱后现出身形。
“杨大人请随奴婢来。”小太监声音尖细,语气不容拒绝。
杨昭心头一紧,却也只能跟在小太监身后,穿过一道宫门,走进一间偏殿。
殿内陈设简朴,只有一排书柜和一张书案,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伏案读书。
少年眉目清秀,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度。
“久闻杨先生乃丙辰科探花,素有大才,今日又蒙圣恩擢拔内阁中书,特请来一见。”少年听见脚步声响,抬起头来,语气谦和。
杨昭早有耳闻,自太祖皇帝起,便有皇家子孙入宫读书的惯例,他虽不清楚眼前少年的身份,但心里却断定,此人定是龙子凤孙无疑。
念及此处,杨昭连忙躬身还礼,谦辞道:“公子过誉,只是在下尚有一问未及出口...”
“敢问先生,眼下我朝积弊何在?”少年似乎按捺不住心中所急,未待杨昭言尽,便截断话头。
杨昭闻言,一时竟有些踟蹰,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先生勿虑,此处并无旁人,但说无妨。”少年再次催促,语气中满是诚挚。
杨昭略作思索,缓缓开口道:“古往今来,朝代更迭,积弊如影随形,我朝自然亦难幸免。”
“在下这些年在翰林院里读书,不似往年那般,还能亲身体验民间疾苦。以在下浅见,我朝积弊有三,朝廷公事以文牍相往来,而毫无实际,此其一也;人才以资格相限制,而日见消磨,此其二也;外有强敌环伺而不自知,此其三也。”
少年面色微微一变,眸中闪过一丝凝重。
杨昭轻摇头颅,嘴角勾起一抹苦笑,叹道:“此等言辞,太过犀利,恐非时宜,还是不说也罢。”
少年负手于背,踱步片刻,忽地抬头望向杨昭,问道:“先生方才提及外有强敌环伺,此中详情,可否略作点拨?”
“北方白刹国一统,对我朝西北商道、东北牧场,皆长存觊觎之心。另有海外倭国,族人残忍暴虐,虽一时臣服,日后必成大患。”
少年轻轻摇头,笑道:“白刹国狼子野心,诚如先生所言。至于倭国...蕞尔小邦,怕是先生多虑了。”
“但愿是在下杞人忧天。”杨昭心中忽然记起一事,跟着说道:“在下今日初到内阁当值,遍览各地奏报,当中有岭西巡抚奏报,说洪有缺起事,已聚千人之众,此事决计不可轻视。”
少年面露诧异,旋即微微笑道:“洪有缺不过千人之众,江北的严瘸子、河东的刘麻子,比洪有缺人多的匪群已有七八处,先生何必如此惊奇?”
杨昭正色道:“洪有缺和别的匪群不同,他们不打家劫舍,不要钱。岭西巡抚的奏报中尚有檄文一道,其纲领明确,条理清晰,岂能与严瘸子、刘麻子这些草莽之徒相提并论?”
少年陷入沉思。
“陛下,该用膳了。”引杨昭来此的小太监走进殿门,忽地跪倒。
杨昭如遭雷击,双腿一软,顺势跪倒。
眼前这少年,竟是当今少年天子赵鼎!
赵鼎伸手扶起杨昭,笑道:“先生果然还是有些见解。”
“微臣口无遮拦,狂妄至极,望乞恕罪!”杨昭汗如雨下。
赵鼎转向小太监道:“包逑,你且代朕往内阁走一遭,传朕口谕,降旨加封杨昭为内阁侍读学士,伴朕读书。”
一日二迁!
杨昭心中纵使有千般惊涛骇浪,也难以预料此番际遇。
今早酒醒,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翰林院七品编修,转瞬之间,便跃升为六品内阁中书。此刻竟又一跃而成专伴天子读书的从五品内阁侍读学士。
杨昭正欲跪拜谢恩,却听赵鼎开口道:“谢恩就免了,日后只需你尽忠王事。”
少年天子言毕,已迈开步子,离殿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