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居巷在偌大的京城里并不起眼,杨昭的一进小院就坐落于此。
杨昭今日早早散了值。
一入家门,他就看见丫鬟绿珠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小院一角。
绿珠是杨昭夫人柳茹的陪嫁丫头。
当年十八岁的杨昭一举高中探花,时任礼部员外郎的柳瑞丹近水楼台先得月,抢着将小女儿柳茹嫁给了他。
如今六年过去,杨昭仍是翰林院中一名不起眼的七品编修。柳茹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连带着陪嫁丫鬟绿珠,平日里都对自家的这位老爷没什么好脸色。
“老...老爷?”绿珠瞧见杨昭进门,红润的脸色忽转煞白。
杨昭心里一沉,疾步向正房行去。
“夫人…夫人身子不适,刚喝了安神汤歇下了。”绿珠抢步上前,拦住去路,话音里打着颤,“老爷…老爷您今日散值这般早?灶上还温着粥,婢子这就去盛…”
杨昭嘴里蹦出个“嗯”字,神情冷漠。
绿珠慌乱的神情已说明一切。
柳茹的事,杨昭一年多前便已有所耳闻,他起先并不当做一回事。
翰林院的同僚们一开始也只是私下议论,后来甚至冠冕堂皇的嘲笑他是“绿帽探花”,以致于当着他的面,说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是个惹不起的角色。
杨昭对此心知肚明,什么了不起的角色,不过是骁骑卫千户吴琦而已。
偶尔有那么几次,杨昭完全可以将他们捉奸在床,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。
就算是捉奸,那也是需要底气的,杨昭底气不足,担心自己再受一次屈辱。
吴琦也是有妇之夫,他的夫人孔静长相虽丑陋,却是兵部侍郎孔繁贞之女。
仗着岳父的余威,吴琦一路做到了骁骑卫千户的位置。
可惜好景不长,孔繁贞在任上得了急病,撒手归西。
靠山一倒,吴琦本性毕露,从此不再理会夫人孔静。
小院里卷过一阵西风,正房雕花木门被吹开半掌宽的缝隙。
断断续续的女子呻吟和喘息声,混合男子沉闷的低吼,透过缝隙,钻入杨昭耳中。
杨昭脑中“嗡”的一声响。
他隐忍至今,想不到他们竟敢光天化日之下,明目张胆跑到自己家里偷情。
作为男人,杨昭无法忍受这等奇耻大辱,他暗暗告诫自己,但凡存一丝男儿血性,定要将这对狗男女堵在床上。
堵住之后呢?该怎么办?
想到这里,杨昭浑身上下似被定住一般。
他本想将吴琦痛揍一顿,至少打断他几根肋骨。
可吴琦是谁?正五品的骁骑卫千户,他一个文弱书生,又怎敌得过?
即便撕破脸皮,上书弹劾,吴琦最多不过挨几句申斥,不痛不痒,依旧鲜衣怒马。
而向来护短的骁骑卫又怎会坐视不理?自己说不准会被找个由头罢官免职,逐出京城,成全他人的笑话,坐实自身的窝囊。
甚至哪天夜里被人下了黑手都有可能。
冷静下来,杨昭咬紧牙关,将这屈辱生生吞了回去,转身便出了家门。
他在街面上徘徊许久,满目尽是京城繁华景象.
他在心底暗自发问:这等兴旺美盛气象,与你杨昭又有什么干系?
他思来想去,实在是无处可去,只能又回到翰林院中。
“哟,杨编修散值归家,怎么又回来了?脸色也忒难看了些。”掌院副学士高志远正腆着肚子,坐在杨昭的书案旁,手里拈着一卷杨昭摊开了一半的《漕运考辨》,话里带着一丝明显戏谑。
高志远天生身材干瘦,早年也读过些书,可惜他心思全然不在圣人经典上,专攻钻营逢迎,竟也当上了翰林院掌院副学士。他对杨昭这等凭真才实学考取功名的探花郎,有着刻骨铭心的嫉恨。平日里稍有机会,必是刁难折辱。
杨昭垂眼走到案前,伸手想拿回那卷《漕运考辨》。
高志远手腕一缩,将那书卷藏到背后,脸上挂着虚伪笑容:“杨编修治学当真勤勉,《漕运考辨》这等生僻典籍都研读如此精深。正好内阁近日要议河工水利之事,就请杨编修以此为题,写一篇策论,须得见解独到,文采斐然,这才配得上翰林院的身份嘛。”
高志远凑近一步,压低声音,续道:“这可是桩露脸的差事,特意为你留着。明日散值,呈交上来。”
翰林院中代刀捉笔之事倒是常见。
杨昭心里清楚,这篇文章只怕又会署上他高志远掌院副学士的大名,拿去内阁造名声罢了。
“下官…尽力。”
“尽力?”高志远嗤笑一声,将书卷随手丢在案上,“杨编修,你是堂堂丙辰科探花郎!‘尽力’二字,岂是探花该说的话?当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’才是!”
高志远站起身,又拍了拍杨昭肩膀道:“好好写,前途要紧呐!莫要辜负了你这身探花郎的锦绣皮囊,还有…还有家中那如花美眷。”最后几个字,高志远刻意拖长语调,几乎就要笑出声来。
杨昭心里的伤口又被撒上盐。他猛地抬头,双眼血丝密布,满脸戾气。
高志远回瞪了杨昭一眼,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
杨昭僵立原地许久,越想越觉压抑,越想越觉痛苦。
他突然很想喝酒,想让自己大醉一场。
是否喊个朋友一起喝酒?这个念头从心里一冒出来,他又觉悲哀,他有朋友吗?
如果非要找个人出来陪自己一起喝酒,或许只有一个人选,那就是张曲直。
张曲直当年是杨昭同科状元,虽一手文章锦绣,性情却耿介狷狂,如今官居六品国子监司业,也是个郁郁不得志之人。
什么河工水利的策论,杨昭通通丢到脑后,直奔国子监而去。
到了国子监,张曲直面对杨昭的邀请,他本想说:“喝酒?有什么好事?”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任何多余的一个字,张曲直都不想说,嫌繁琐。
大虞朝开国八十余年,没有哪个状元郎像张曲直这样,坐冷板凳坐到锐意全无。
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,连京城像样的酒楼都不敢进。
他们钻进前门大街一家挂着“同乐坊”招牌的小酒肆里,这里多是贩夫走卒和底层胥吏光顾。
二人的酒量都不小,可今天不知怎地,几杯浊酒下肚,面上均泛起了潮红。
杨昭借着酒劲,拍着桌子骂道:“高志远?呸!一个靠着舔上司靴底爬上去的腌臜泼才,也敢指手画脚?写策论?他懂个屁的漕运!他肚里那点墨水,写封家书都怕是要错字连篇!”
“杨兄…”张曲直声音嘶哑得厉害,几乎只剩气音,“喝酒!”
“喝!”杨昭又给张曲直满上,“一醉解千愁!去他娘的翰林清贵!去他娘的如花美眷!去他娘的骁骑卫千户!”
杨昭借着酒意,将压在心底的不堪一股脑吼了出来。
醉眼朦胧间,杨昭似乎又瞧见了那张令他作呕的脸庞。
高志远和七八个翰林院的同僚,正围在二人身旁,满面焦急之色。
“定然是醉了!”杨昭脸上挂着笑,趴在桌上,睡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