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再有龙门,这班也得上。
熬了一天,下午临近下班时,车间门口有人叫住江锋。
江锋仔细看了来人一眼,不认识。
那人递过来一个牛皮纸包裹。
“江技术员,你的东西。”
江锋伸手接了过来,发现入手沉甸甸的。
拆开一看,是一本很厚的书,封面上印着《电子电路原理与系统应用》。
这是……教材?
他随便翻了两页,发现书页簇新。
送书来的年轻办事员低声补充了一句:“霍书记让给的,说是让你好好准备竞赛。”
江锋愣了一下,点点头:“麻烦你了,谢谢霍书记。”
他将这本书随手塞进挎包里。
下班铃声一响,他便背着包,照例先去了六叔的小院。
不过今天运气不好,六叔那没生意,他转了一圈,只好回了宿舍。
推门进屋,同屋的沈明远正伏在桌前写东西。
江锋草草打了个招呼,把书从挎包里掏出来,扔在桌上,抄起脸盆毛巾就往外走。
洗漱回来,他往床上一倒,正要合眼——
“锋...小锋...”
这位室友竟破天荒主动开了口。
江锋眼皮一抬:“有事?”
这沈明远是跟他一批分来的大学生。
厂里照顾他们这些文化人,给安排两人一间。要知道普通工人宿舍都是四六个挤一屋的。
都是大学生,可到底不一样。沈明远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,分在技改科;他江锋不过是个大专生,直接下了车间。
沈明远向来眼高于顶,看不上江锋这半个工人;江锋也嫌沈明远满嘴官话,太过势利。
俩人倒没什么过节,就是互相瞧不上眼,平日里话都懒得说一句。
“你桌上那本书是哪来的,我在厂里的图书馆怎么没见到?”沈明远搓着手干笑道。
江锋想起来,是刚刚自己随手扔桌上的。
这宿舍小得可怜,就一张书桌还得两人挤着用。
“哦,不用从厂图书馆借的,是霍书记给的。”江锋觉得也没必要隐瞒,一本书而已。
“霍书记?咱厂第一书记?”
“还能有哪个霍书记,下班前让人给我送来的。”江锋随口应着,心思已经钻进书里了。
沈明远心里却跟炸了锅似的。
“霍书记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宋书给江锋,莫非是要收买人心?”
这年头,学问比金子还值钱,更何况是一本正经技术书籍。
有钱想买都没得买,得去新华书店预定。
从霍书记手里转到江锋手上,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蹊跷。
可霍书记图什么呢,莫不是要给自己找个技术上的替身?
听厂里老人说,霍书记压根不懂技术。前些年搞“书记挂帅”那会儿,没少被说他是“外行指导内行”。
后来上面风向一转,改成“厂长负责制”,霍书记就算是彻底“靠边站”了。
这些年一直低调做事,连技术讨论会都很少露面,手里就管着工会那摊子事。
这回怎么突然冒头了?莫非是上头风向又变了,霍书记要东山再起?
“哗啦,哗啦......”
江锋翻动纸页的声音打断了沈明远的思绪。
沈明远不由得抬眼看向江锋。
只见江锋半倚在床上,一条腿曲着,一手拿着书快速翻看,一手时不时抄起蒲扇扇两下,身体十分慵懒。
沈明远差点嗤笑出声:原以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,结果不过是懂几句洋文的半吊子。
一看他那皱眉快速翻页的样子,就知道他就没把书看进去,只是在那里胡乱翻着。
他故意试探道:“小锋,这本书质量水平如何?”
江锋眉头紧了一下:“大体内容是正确的,但介绍零电压开关的设计这部分,就算放在后世,也得配合零电流混合拓扑结构,还得用氮化镓器件驱动,才有可能实现书里说的低损耗......”
沈明远彻底服气了,就服江锋这信口开河的本事。
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这么能吹?
还后世发展?翻书比翻连环画还快,就能看出人家毛病来?
想来也是,自己一个本科毕业,还在技改科端茶倒水,他江锋一个大专生,还能掀起多大风浪?
他一直以为,江锋前几天出来那么大风头,进了一个能搞出研究成果的项目组,纯粹是走了狗屎运。
恰好王前进这么多年厚积薄发,正要出成果的时候,让江锋给赶上了。
这才让江锋这个新毕业大学生,蹭上了机会,在领导面前露了次脸而已。
风头过了,也就该打回原形了。
他沈明远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,理论知识扎实,虽然现在只能在技改科打杂,但他始终坚信,只要有机会,自己一定能稳稳压过江锋一头。
可现在,霍书记的亲自关照,像一记无声却沉重的耳光,打碎了他的想当然。
一种强烈的不平衡感瞬间攫住了沈明远。
凭什么?他江锋一个大专生,先是碰到王前进的成果,又遇到霍书记的提携,凭什么?
他的脸色变了几变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。
他不再多问,缓缓退回自己的书桌前,重新坐下,却再也写不进一个字。
他之前所有的自我安慰和心理优势,在这一刻,被那本厚厚的、来自霍书记的书,砸得粉碎。
可江锋就翻了会书,就被宿舍楼底下的陈瑞祥喊了出去。
“有事吗?还去喝酒?”
总不能是喊自己出去看电影吧?
一想到看电影,他又记起那天晚上陆玥死死盯着电影海报的样子。
不好,自己忘了个干净。
“干啥呢,锋子,快上车。”
陈瑞祥也不管正在发愣的江锋,把他拽上后座,边蹬车边说:
“喝酒事小,主要啊,还是让你认识几个哥们,都是跟我一起从小长大的。”
江锋一屁股坐上后座就问:“这次去哪喝,还去大集体?”
“去什么大集体,厂夜校前面那个凉亭,哥几个一人带个菜,凑合着吃呗。”陈瑞祥晃了晃车梁上挂的玻璃瓶,“两瓶烧酒,从家里拿的,算你一份。”
行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