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6年夏,南州第二电子厂。
会议室内烟雾缭绕,空气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。
总工程师熊振国指节重重叩响桌面,声音沉郁如闷雷:
“老徐人呢?省里领导都到了,就缺他一个?”
所谓“总工”,即总工程师,职级与厂长平齐。连厂长都要让他三分,更遑论下属。
一车间主任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,声音发虚:
“徐师傅平时从不迟到,刚才好像是被他新带的大学生徒弟拦住了……”
“哼!”熊总工脸色更沉,“老徐也是几十年的老师傅了,轻重都分不清?再说这次出问题的就是他负责的工段——省领导专程赶来,他倒好!”
“那……现在?”车间主任试探着问。
“不等了,开会。”熊总工一挥手,“你先介绍情况。”
会议开始不久,钱厂长刚说完开场白,会议室后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徐有才弓着背溜进来,花白鬓角挂着汗珠,贴着墙根快步走向最后一排。
车间主任连忙打手势让他悄悄入座。
徐有才点点头,轻手轻脚放下折叠椅。
轮到汇报环节,徐有才正要起身,却见车间主任已小跑上台。
徐有才只好又讪讪坐了回去。
“很荣幸各位领导……”他喉结滚动,声音发紧,“这台西德进口的ASM E3-P贴片机,是三年前省工业部特批引进的,一直运转良好。”
“直到今年七月中旬,一车间发现部分电路老化,高负荷运行时甚至冒过火花。我们立刻停产检修……”
他擦了擦汗,接着说:
“更换电路后其他设备都正常,唯独这台贴片机持续亮红灯报警,出现精度偏差、贴片压力过大,已经报废了大量电子板和元器件……目前车间已暂时停工。”
省电子工业局刘局长——二厂的直属领导——听完后敲了敲桌面:
“所以,问题就是一台进口机器出故障了?”
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。
“那为什么不修理?”刘局长追问。
“这个……”车间主任搓着手,“我们对这台贴片机的了解……实在不够。”
“荒唐!”刘局长脸色一沉,“搞电子的连自家设备都搞不明白?就像当兵的不会拆枪,这仗怎么打?”
熊总工连忙解释:
“刘局长,厂里技术骨干学的都是苏联技术,有的还停留在晶体管阶段。这套西德设备的技术路线,确实和我们原先学的对不上……”
刘局长脸色稍缓。
“当时引进时间紧,西德技术员只教了开机操作,流程运转,其他都没细说就撤了。”
“设备结构图、拆装说明总该有吧?”
熊总工面色尴尬:
“图纸说明书都有,就是……没人看得懂。厂里老师傅能看俄文,也有人勉强懂英文,唯独这德文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:
“您也知道,高考停了十几年,技术人才青黄不接啊。”
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茶杯往刘局长面前推了推。
他心里明镜似的,这位新调来的刘局长对基层生产情况还不熟悉,得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。
“于厂长,你们厂也是这个情况?”
一旁的一厂于厂长叹了口气:
“我们和二厂差不多。有些日本进口设备,几套系统混着用,协调生产更复杂。”
“请专家修呢?比如之前的西德技术员?”
“早就回国了。国内懂这机器的专家都在京华抢修设备,过来至少一两周……生产等不起。”熊总工声音越说越低。
刘局长听出弦外之音:“有想法就直说,是不是已有方案?”
熊总工赶紧向钱厂长使眼色——这种向上级提要求的事,还得正职出面。
钱厂长硬着头皮接话:
“一厂有台同型号贴片机,要是能借给我们,或者转移部分生产任务……”
一厂于厂长顿时炸了:
“老钱!都快退休的人了,怎么这么不讲情面?就你们二厂有任务,我们就闲着?帮了你们,我们工人奖金怎么办?年底年货你发啊?”
“老于,冷静点,”刘局长抬手制止,“都是老同志了,沉住气。”
于厂长虽闭嘴,心里却窝火:都是国企,二厂真垮了,一厂肯定被拖下水——到时候他就装病住院,谁也别想找到他。
“一厂也有困难,还有其他方案吗?”刘局长转向钱厂长。
“要是能调整生产指标……”
“绝无可能!”
刘局长斩钉截铁打断,“生产任务是年初定死的,你们向部里立过军令状!二厂是省重点,绝不能拖后腿!”
二厂众人面如死灰,会议室空气彻底凝固。
1986年,多数国企虽已实行双轨制,但计划任务仍是头等大事。
完不成指标,拨款缩减、奖金泡汤、领导丢脸,连厂子地位都可能不保。
刘局长见全场沉默,火气“噌”地窜了上来,他猛地站起身,手指点着桌面:
“从厂长到总工,再到你们这些技术骨干!平时汇报工作头头是道,怎么一遇到真格的技术难题,就全都成了哑巴?啊?!”
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,被看到的人无不低下头,恨不得缩进椅子里。
“钱厂长!你也是技术员出身!熊总工!你是全厂技术的总负责!
“行,都拿不出办法,熊总工,你给我找把扳手来,我亲自下车间,我倒要看看这台德国机器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!”
这话已近乎羞辱,像一记无形的耳光,狠狠抽在二厂每个人脸上。
钱厂长面色由红转青,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;
熊总工则死死盯着面前的笔记本,似乎上面真的有什么解决办法。
就在这寂静之中,后排突然传来一个带着些微颤音,却异常清晰的声音:
“刚才…刚才江锋跟我说,他也许能修……”
所有人猛地回头——说话的是老师傅徐有才。
“老钱,这位江锋是哪位专家?”刘局长急切的问。
“江锋?”钱厂长一脸茫然。
熊总工低声提醒:“今年新招的大学生。您亲自去省里要的名额招进来的。”
“哦……是那个江锋。”钱厂长这才恍然。报到那天他还特意去看过。
“大学生?他能修?”刘局长眯起眼,满心怀疑。
“开会前刚跟我说的。”徐有才手心冒汗,心里骂娘:小兔崽子偏在这节骨眼放炮!骂完又懊恼:自己活了大半辈子,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?
“老同志,这可是正式会议,容不得半点玩笑!”刘局长语气严厉。
徐有才倔脾气顿时上来:“江锋他懂德文!”
会议室蓦地一静。
“人在哪?”
“一车间。”
“好,”刘局长一挥手,“现在就去车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