裤腿上的泥冻成了冰碴子,刮得小腿生疼。我拽着张恒钻进货运码头的集装箱堆时,他脚踝上的紫痕已经发黑,每走一步都跟杀猪似的哼唧,活像只被阉了的猪。
“能不能别嚎了?”我踹了他屁股一脚,“再引来阴行的人,我先把你扔江里喂鱼。”
张恒立马闭了嘴,只敢用鼻子哼哼。远处探照灯的光柱扫过铁皮箱子,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,跟一群张牙舞爪的鬼似的。我们刚从青峰山逃出来时,李老道为了给我们断后,抱着一捆沾了黑狗血的艾草冲进了追兵堆里,现在想起来,那老东西最后喊的“往码头跑”,声音都劈成了破锣。
“老马头到底靠谱不?”张恒往嘴里塞了块干硬的面包,渣子掉了一胸脯,“别是个骗子,等咱过去直接把咱卖了。”
我没接话,眼睛盯着江滩那头。码头最边缘的烂泥地里泊着条破木船,船篷里亮着盏马灯,昏黄的光裹在雾里,看着像坟头飘的鬼火。灯影里蹲着个老头,背驼得快成虾米,正往江里扔黄纸元宝,纸角沾着黑泥,落水时“扑通”一声,惊起圈涟漪,眨眼就被暗流卷没了。
“去看看。”我拽着张恒猫腰往江边挪,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离着还有二十多米,就闻见股怪味儿,不是鱼腥,是桐油混着陈年老灰的味儿,腻乎乎的,跟老家祠堂供桌上的味道一个样。
那老头穿件油黑的棉袄,瘸着条腿,裤管空荡荡的,不知道是没了腿还是塞了啥硬东西,走路时“哐当哐当”响。听见动静,他猛地回头,马灯的光扫过脸——满脸褶子堆得像核桃,左眼是个窟窿,塞着团黑布,右眼浑得像蒙了层白翳,正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们,活像庙里的判官像成了精。
“阴行的狗腿子?”他哑着嗓子问,手里不知啥时候多了根铁锚,链子里串着七八个铜钱,晃起来“叮当”响,“还是来投江的?”
“李老道让来的!”我赶紧掏出那块刻着“许”字的玉佩,往前递了递,掌心的汗把玉佩浸得发潮,“他说你认这个。”
老头的独眼突然缩了缩,铁锚往泥里顿了顿,“咔”地砸出个小坑:“李瞎子还没死?”他盯着玉佩看了半天,突然冲船篷里喊:“出来吧,不是外人。”
船篷帘子“哗啦”掀开,钻出来个丫头,十五六岁,梳着俩麻花辫,辫梢沾着泥,手里攥着把锈剪刀,眉骨上有道疤,从眼角斜到太阳穴,看着挺瘆人。
“我孙女,小马。”老头往船板上啐了口痰,黄脓似的,“上船说。”
木船晃得厉害,船板缝里渗着江水,踩上去“嘎吱”响,跟踩着骨头似的。船篷里摆张破木桌,桌上油灯芯“噼啪”炸着火星,照亮桌角一本黄皮册子,封皮磨得看不清字,边角卷得像狗舌头。
“那是啥?”张恒瞅着册子直瞪眼,忘了疼。
老头没理他,抄起油灯往我面前凑了凑,光烤得脸发烫,能看见他鼻孔里的黑毛。“许家丫头的事儿,你们知道多少?”
“她是被阴行的人害死的,魂器是用她骨头做的。”我摸着兜里那半颗珠子,硌得慌,“现在有个叫萌萌的女的,头发追着我们咬,阴行的人也跟狗似的撵。”
“萌萌?”小马突然开口,声音脆生生的,像嚼冰块,“是不是头发带棕的那个?”
我一愣:“你认识?”
“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。”小马把那本黄皮册子推过来,封皮上原来写着“阴物记”三个字,磨得快没影了。她翻开一页,上面画着团乱糟糟的头发,旁边歪歪扭扭写着:“发煞,以生人精血饲之,畏桐油、狗血,缠魂则七日毙。”
“这玩意儿是阴行炼的邪性东西。”老头往烟锅里塞了些黑末子,不是烟叶,倒像烧过的香灰,“专缠戴过魂器的人,跟狗皮膏药似的,撕都撕不掉。”
正说着,江面上突然飘来些东西,黑乎乎的一缕缕,像水草,正往船边靠。离近了看清,是无数根棕色头发,在水里散开,根根往船板缝里钻,跟蛆似的。
“操!追来了!”张恒突然蹦起来,后腰撞在船帮上,疼得直咧嘴,忘了刚才的怂样。
小马反应倒快,抄起桌上的桐油壶就往船边泼,油星子溅在头发上,“滋啦”冒白烟,头发蜷成一团掉江里,水面浮起层黑沫子,腥得人直想吐。
“这玩意儿怕桐油。”我心里刚松口气,就听见水里传来“嘻嘻”的笑声,软乎乎的,跟萌萌的声音一模一样,听得后脖颈子发麻。
老头突然把铁锚往船板上一墩,铜钱串“叮当”乱响,震得耳朵疼:“躲不过去了。”他拽起船底的帆布,下面露出个铁匣子,锈得厉害,打开一看,里面是把锈匕首,柄上刻着朵彼岸花,跟许栩肩膀的纹身一个样。“这是许家兄弟的东西,当年他凿沉装养魂木的船,就靠这玩意儿镇水祟。”
“养魂木真在江里?”我攥紧匕首,冰凉的铁柄透着股邪气,像握着块坟里的骨头。
“不然阴行的人疯了似的搜码头?”老头往油灯里添了勺黑糊糊的东西,油星子溅起来,灯突然变亮了,照得船篷上的影子张牙舞爪,跟活了似的,“船沉在下游三里地的回水湾,那儿水流怪,底下全是乱石头,阴行的人找了半年没摸着门。”
江面上的头发越来越多,密密麻麻的,把船围了个圈,像道棕色的墙。水里隐约有东西在动,“咕嘟咕嘟”冒气泡,搅得头发跟着晃。
“他们把发煞往水里喂了?”张恒脸都白了,指着水面,“那底下是不是有啥玩意儿?”
老头突然站起来,把铁锚往肩上一扛,铁链子勒得棉袄直打颤:“你们顺着回水湾走,船底有记号,按册子上说的法子找。我在这儿替你们挡会儿。”
“那你咋办?”小马拽着他胳膊,眼圈通红,声音都带哭腔了。
“我这条老命,早该还许家兄弟了。”老头掰开她的手,往她兜里塞了个布包,硬邦邦的,“拿着这个,到时候撒在木头周围,能镇住煞气。”他突然冲我们吼:“还愣着干啥?划桨!”
张恒赶紧抄起船桨,我也帮忙使劲,木船“嘎吱嘎吱”劈开头发圈,往下游冲去。回头看时,老头正把那半锅香灰往江里撒,嘴里念叨着啥,头发像疯了似的往他身上缠,很快裹成个棕团,“扑通”一声坠进江里,水面冒了串黑泡就没动静了。
船行出老远,还能听见铜钱串“叮当”响,在江面上飘着,跟送葬的铃铛似的,听得人心里发堵。
小马突然指着前方:“那儿就是回水湾。”
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瞅,江面上有片水域打着旋,水色发黑,跟墨汁似的,连月光都照不进去。那本《阴物记》在怀里发烫,翻开的那页画着个漩涡,旁边写着:“阴脉汇流处,沉舟藏木,有水祟守之,喜食生人魂。”
“水祟?”张恒手一抖,船桨差点掉江里,“这玩意儿真存在?不是老辈人瞎编的?”
小马没说话,从布包里掏出把晒干的艾草,混着几块黑狗血冻成的疙瘩,硬得像石头。“我爷说,这是老法子,对付水里的脏东西管用。”
江风突然变了向,裹着股腥甜味儿,像烂鱼混着红糖。回水湾的漩涡里冒起串气泡,水面漂着些白花花的东西,细看是人的指骨,被水泡得发胀,正跟着漩涡转圈圈,跟玩杂技似的。
张恒突然指着漩涡中心:“你看那是不是船?”
我眯眼瞅去,漩涡底下隐约有个黑影,像艘倒扣的船,船帮上还挂着些破烂,在水里一晃一晃的。就在这时,水里猛地窜出个东西,长着人的上半身,下半身是鱼尾巴,鳞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——跟《阴物记》里画的水祟一个模子!
它嘴里叼着缕棕色头发,看见我们的船,突然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排尖牙,跟碎玻璃似的,“哗啦”一声钻进水里,朝木船游来,浪头搅得头发跟着翻涌。
“快划!”我使劲扳着船桨,手心的汗把木柄都浸湿了,“往漩涡里冲!”
张恒吓得脸都绿了:“你疯了?进去就出不来了!”
“不进去就得喂水祟!”我吼着给他鼓劲,胳膊上的肌肉都在颤,心里却直发虚。《阴物记》上就画了个水祟模样,没说咋对付,这玩意儿要是真爱吃人魂,咱俩今天怕是得交代在这儿。
木船离漩涡越来越近,水流变得又急又乱,船身晃得跟要散架似的,五脏六腑都快被晃出来了。水里的水祟又冒出来了,这次不止一只,好几条围着船打转,嘴里都叼着棕色头发,眼睛绿幽幽的,跟狼似的,看得人头皮发麻。
小马突然把艾草和狗血疙瘩往江里一撒,嘴里念着啥,像是咒语,水面“腾”地冒起白烟,带着股焦糊味儿,水祟吓得往后退了退,尾巴拍着水“啪啪”响,溅起的水花里漂着更多头发。
“管用!”张恒眼睛一亮,刚想松口气,船身突然猛地一沉,像是被啥东西抓住了,差点把我俩掀下去。
我低头往船底瞅,魂都快吓飞了——无数根棕色头发从船板缝里钻进来,缠在船底的龙骨上,正往船舱里蔓延,最前面的几根已经快够到张恒的脚脖子了,跟上次在山上缠他的一模一样。
“发煞跟下来了!”我抄起那把锈匕首,往头发上砍去,刀锋刚碰到头发,就听见“滋啦”一声,冒出股黑烟,头发竟被砍断了,断口处流出点黄不拉几的黏液,闻着像臭鸡蛋混着屎。
“这匕首能克它!”我心里一喜,正想再砍,木船突然被一股大力往前拽,“唰”地冲进了漩涡中心。
天旋地转间,我看见漩涡底下的沉船残骸,船头插着根木头,黑黢黢的,比胳膊粗,上面缠着许栩的红裙子碎片——那一定是养魂木!
没等细看,整艘船就被漩涡卷得翻了个个儿,我只觉得天旋地转,嘴里灌满了江水,腥得人直想吐。最后一眼看见的,是无数根棕色头发裹着水祟,像团烂肉似的,朝我扑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