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榜之日,贡院外墙。
人山人海,万头攒动,空气燥热得仿佛一点就炸。
巨大的黄榜高悬,在晨光下刺人眼目。
张思鱼等人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袁慎,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,声音拔得老高,生怕旁人听不见:
“袁兄!今日放榜,案首非您莫属!”
“是啊是啊!袁兄才高八斗,又得周先生真传,此番定然高中魁元!”
“我等就等着沾袁兄的光,瞻仰案首的雄文了!”
袁慎一身锦衣,下巴微抬,嘴角噙着一丝矜持而受用的笑意,虽口中谦逊着“诸位过誉,结果未出,不敢妄断”,但那眼底的笃定与傲然,却早已溢于言表。
他深信,凭借家族打点、自身苦读以及周先生弟子的身份,这案首之位,已是囊中之物!
然而——
当那巨大的黄榜缓缓展开,当他的目光急切地扫向最顶端那一行时——
“案首:林墨白”
第二,袁慎!
……
最末,季明远。
“林墨白?案首?怎么可能是他?”
袁慎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,猛地一个趔趄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血色尽褪!
他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深陷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崩溃!
赌约……
当众磕头认错……
见之绕道而行……
简直生不如死!
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他的尊严和未来上,让他浑身发冷,几乎要站立不稳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”
张思鱼猛地挤上前,眼睛瞪得溜圆,几乎要凸出来,声音尖利得变了调:
“他才读了多久的书?满打满算不过一年!之前都未曾蒙学!他凭什么?凭什么能中案首?”
他猛地转向袁慎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声音带着煽动性的质疑:
“以袁兄之才,府城崇文书院都提前录取!袁兄才是当之无愧的案首!这榜……定然有黑幕!”
“对!有黑幕!”
“我等寒窗苦读十余载,竟不如一个蒙学一年的农家子?”
“不公平!这绝对不公平!”
张思鱼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周围众多落榜考生积压的怨气和嫉妒!
尤其是那些屡试不第、年纪颇大的老童生,更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,纷纷鼓噪起来!
人群开始骚动,愤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,推搡着向前涌去,眼看就要冲击贡院大门,酿成士子骚乱!
维持秩序的衙役们顿时头皮发麻,如临大敌!
这群读书人,打不得骂不得,都是未来的老爷,碰上一个都是天大的麻烦!
张捕头一个头两个大,硬着头皮上前,张开双臂试图阻拦,声音带着焦灼和尽可能的安抚:
“诸位!诸位相公!静一静!静一静!”
他嗓子都快喊哑了:
“本次县试,全程由周县令亲自主持,教谕、各位学官共同监考阅卷,层层把关,绝对公平公正,岂会存在黑幕?”
“尔等在此聚众喧哗,冲击贡院,乃是藐视公堂,若触怒了县尊大人,革除功名,枷号示众,尔等前程尽毁矣!”
“既然大人口口声声说公平公正!”
袁慎此刻已被嫉妒和恐惧冲昏了头脑,猛地踏前一步,梗着脖子,脸红脖子粗地嘶声喊道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:
“那就将所有人的考卷张贴出来!公示于众!让我等落榜之人也看看,我等究竟差在何处?也好让我等心服口服,死个明白!”
他目光死死盯着张捕头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:
“若不然……便是心虚!便是舞弊!我等绝不罢休!”
“对!公开考卷!”
“公示!我们要看试卷!”
“让我们死个明白!”
人群再次被煽动,声浪更高!
张捕头脸色发苦,冷汗都下来了,这事他可做不了主: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县衙二堂,气氛凝重。
周文面沉如水,端坐其上,目光冰冷地扫过下首躬身站立的袁振庭。
“袁县丞……”
他声音不高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,
“真是高门出奇才,家风凛然啊。令侄这番‘为民请命’的风采,真让本官……刮目相看。”
袁振庭后背的官袍瞬间被冷汗浸透,他腰弯得更低,声音干涩发颤:
“大人息怒!大人明鉴!慎哥儿年幼无知,定是被奸人蛊惑,一时冲动,绝无攻讦衙门、质疑大人之意!”
他心中已将袁慎骂了千百遍,这个蠢货!事情岂能如此明火执仗地闹?
“下官……下官这就去将那煽风点火、蛊惑人心的刁民缉拿归案!定要严惩不贷,以正视听!”
“哼!”
周文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,猛地一拍惊堂木!
“啪!”
清脆的响声震得袁振庭浑身一哆嗦。
“既然令侄和诸位学子都想看,那本官就成全他们!”
他站起身,目光如刀,扫过袁振庭惨白的脸:
“本官清誉,岂容宵小玷污?”
说罢,他猛地起身,一甩袍袖,转身离去。
留下袁振庭一人站在原地,仿佛头顶悬着一柄三十米大刀,仅靠一根发丝牵引!
待周文走远,袁振庭脸上的惶恐迅速褪去,转化为一丝阴鸷的怨毒,他对着周文离去的方向无声地撇了撇嘴,心中冷笑:
“哼!周文,你得意什么?违背了提学大人,硬保那季家小子和林墨白,你这县令的帽子,还能戴几天?看你还能嚣张几时!”
但他此刻不得不先平息事态,转身对候在外面的张捕头厉声喝道:
“张捕头!还愣着干什么?
即刻将带头煽动闹事的狂徒给我拿下,同时张榜公布前十考卷,以正视听!”
“是!大人!”
张捕头抱拳领命,心中了然。
贡院门外,张捕头去而复返,脸色一肃,声如洪钟:
“县尊大人有令:为示公正,特张榜公示本次县试考卷,诸位相公可自行观览评鉴!”
他话音未落,目光猛地锁定人群中还在叫嚣的张思鱼,大手一挥:
“来人,将此人拿下!”
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,一把扭住张思鱼的胳膊!
张思鱼瞬间从义愤填膺的正义之士变成了待宰的羔羊,吓得魂飞魄散,脸色惨白如纸,挣扎着向袁慎嘶喊:
“袁兄!袁兄救我啊!我……我可都是为了给你鸣不平啊!你不能见死不救啊!”
“闭嘴!”
张捕头厉声呵断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
“袁相公家学渊源,深明大义,岂会与你这等煽风点火、包藏祸心之徒同流合污?
也敢挑拨士子闹事,咆哮衙门,质疑县尊?带走!”
这话如同冰冷的刀子,狠狠捅在张思鱼心窝,也彻底划清了他和袁慎的界限。
张思鱼彻底绝望了,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袁慎,却只看到对方迅速移开、躲闪的目光,仿佛生怕被他沾染上一丝一毫。
“袁慎……你……你竟然……我真是……瞎了眼!枉我将你视为至交!”
张思鱼的声音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和愤怒,如同濒死的野兽哀嚎,被衙役粗暴地拖了下去。
袁慎站在一旁,脸色青白交加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却不敢发一言,只能眼睁睁看着张思鱼被当做替罪羊拖走,心中既有一丝庆幸,更有无尽的屈辱和恐惧。
而此时,衙役已将考卷工整抄录,张贴于另一侧墙上。
人群瞬间蜂拥而至!
起初,大多是抱着挑刺、找茬的心态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便是榜首林墨白的文章。
从第一场的《子曰:赤之适齐也,乘肥马》,破题“事有同形而异情者,圣人明辨而谨守之”,到最终场《牛何之》,破题“牛之何之,惟仁者能决之也”……
五篇文章,篇篇破题精准,立意高远,结构严谨,义理精深,文气贯通!
那字里行间展现出的老辣笔力,宏阔格局,让所有质疑的声音瞬间卡在了喉咙里!
一位头发花白、考了半辈子科举的老考生,颤抖着手指着林墨白那篇《牛何之》的墨卷,看着那“惟仁者能决之”的破题,以及文中对仁政王道的深刻阐述,老泪纵横:
“墨白兄读书不过一载,竟能作此雄文……
破题如刀,直指本源,义理贯通,结构森严……
老夫……老夫差之远矣,心服口服,心服口服啊!”
他这番话,道出了周围许多人的心声。
质疑声、喧哗声,瞬间小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惊叹和难以抑制的赞叹。
“……”
紧接着,好事者立刻将第二名袁慎和最后一名季明远的考卷放在一起对比。
当看到袁慎那篇破题“即所乘以观所守”的文章,竟然压在季明远那篇破题“圣人之训,由外而内,礼之所存,即道之所存也”的文章之上,位列第二时,新的骚动产生了。
“呸!这袁慎的文章,破题尚可,但中股、后股明显气韵不足,辞采也逊色半分,凭什么压过季明远?”
一个心直口快的考生忍不住啐了一口。
“凭什么?就凭人家姓袁!叔父是县丞!”
旁边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话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耳中。
“呵……朝中有人好做官,考场有人名次高啊!果真是至理名言!”
“我等寒门,呕心沥血,终究不如人家投胎投得好!”
“真是羞于与此等人为伍!”
刻薄的议论如同细针,密密麻麻地扎在袁慎身上。
他只觉得脸上如同被火烧一般,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!
脚步一个踉跄,背影仓皇而狼狈,再无半分往日袁家公子的骄矜与傲气。
袁慎猛地抬头,目光穿过人群,死死盯向远处那个始终神色平静的青衫少年。
林墨白仿佛感应到了这道目光,缓缓转过头。
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。
林墨白的眼神平静无波,如同深潭,看不出丝毫喜怒。
他没有胜利者的耀武扬威,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同情,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,便移开了视线,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。
这种无视,比任何嘲讽和羞辱都更让袁慎难以忍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