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贡院外墙。
人山人海,人头攒动。
巨大的黄榜高悬,在晨光下刺人眼目。
陈鸿文挤在人群最前面,踮着脚,脖子伸得老长,在榜上来回扫射。
当看到陈学典榜上有名时,他猛地一拍大腿,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:
“中了,典哥儿中了,第一场就中了!”
他激动得声音发颤,挤出人群,一眼就看到了带着林墨白张望榜单的陈鸿斌。
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,脸上堆起看似关切实则满是优越感的假笑:
“三弟,你也来看榜啊?哎呀呀,举业之道,如百舸争流,非一朝一夕可竟其功。挫折难免,挫折难免啊!”
他用力拍着陈鸿斌的肩膀,目光却斜睨着一旁的林墨白,
“墨哥儿还年轻,下回再考便是。今后,多跟典哥儿学学,勤学苦读,那才是正道!”
陈鸿斌脸色一沉,不悦道:“大哥,你怎么就知道墨哥儿考不上?”
“清远县今年举子二百余八人,第一场取士八十,典哥儿甲七号,位列五十。”
陈鸿文把手一挥,下巴抬得老高,
“墨哥儿吗?我替你们看过了,在五十之后,没有墨哥儿的名号。”
“你……!”
陈鸿斌脸膛瞬间涨得通红,一股血气直冲头顶,又羞又怒,却又无力反驳。
看着大哥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,他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。
就在陈鸿斌窘迫得无地自容,陈鸿文志得意满之际。
“恭喜墨哥儿,恭喜墨哥儿高中县试第一场魁首。”
一个洪亮的声音,骤然响起!
只见季家的门房尤大,分开人群到面前,对着林墨白深深一揖:
“公子还吩咐,日后墨哥儿您安心在家备考便是,这看榜跑腿的琐事,交给小的就行!”
“啥?”
陈鸿斌猛地瞪大了眼睛,一把抓住尤大的胳膊,
“尤……尤大哥,你……你说啥?”
尤大笑容不变,声音清晰洪亮:“陈老爷,你家墨哥儿,名字高挂榜首!”
“轰!”
陈鸿斌猛地转身,一把死死抱住陈鸿文,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勒断气,激动得语无伦次,声音吼得全场皆闻,
“大哥,你听到没有?墨哥儿,位列榜首!
哈哈……我是榜首的岳父……你知道当榜首的岳父是啥子感觉吗?”
他用力摇晃着陈鸿文,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。
陈鸿文被他勒得脸色由红转青,再由青转白,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!
最终,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尴尬的干笑: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恭……恭喜……”
那笑声,比哭还难听。
陈鸿斌这才放开他,如同斗胜的公鸡,趾高气昂地挺直了腰板。
而林墨白,始终神色平静:“有劳尤大哥,替我谢过明远兄。”
……
接下来的第二场、第三场、第四场……
林墨白仿佛被霉神附体,场场皆入“臭号”!
袁家手段层出不穷……然而,林墨白稳坐如山。
笔下文章,依旧篇篇锦绣,字字珠玑。
直至第五场,最终场。
考题发下,林墨白目光落在第一题上:《牛何之?》
他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,差点笑出声。
“第一场‘乘肥马’,最终场‘牛何之’?这周县令……莫非是牛马转世,专跟牲口过不去?”
他心中暗自腹诽,但想到对方第一场点自己为案首,勉强将那句“刁难考生”咽了回去,
“牛何之,此句出自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。
齐宣王坐于堂上,见人牵牛过堂下用以祭祀,见牛恐惧发抖而不忍,遂命舍之。
孟子借此论证齐宣王有不忍之’,乃仁政之端。”
盏茶功夫,思路已成!
提笔,蘸墨,破题:“牛之何之,惟仁者能决之也。”
开宗明义,直指核心——牛的命运,由仁者的恻隐之心决定。
将“牛之何之”与“民之何之”相类比,阐发“一念之仁,关乎万物生死;一念之政,关乎万民祸福”。
将个人恻隐之心,升华至治国平天下的仁政高度,格局宏大,义理精深。
至于衙役的骚扰?早已从最初的刻意刁难,变成了敷衍了事的“例行公事”,甚至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敬畏。
这小子,简直是个油盐不进的怪物!
……
后衙,烛火摇曳。
周文看着堆积如山的考卷,揉着发胀的太阳穴。
批阅《牛何之》的卷子,简直是一种折磨。
“‘牛’者,性之倔也;‘何之’者,无可奈何也……
此老子出关之事也,青牛何之?之于函谷也……
牛何之?或之于田,以耕稼也……”
“皆是狗屁,臭不可闻!”周文只感觉这些天吹胡子瞪眼太多次,眼涩胡子减少。
直到看到陈学典的破题“仁道之端,偶触于隐微之间”,脸色才稍霁。
然而,当看到“牛之何之,惟仁者能决之也”时,瞳孔猛地一缩。
他忍不住拍案而起,激动得在书房内踱步。
可随即,那股兴奋如同被冰水浇头,瞬间熄灭。
他想起了这份卷子的主人——林墨白。
还有那份同样惊艳却被他压在第二的季明远的卷子。
案首……绝不能是他俩,必须是袁慎!
否则,如何向首辅一脉交代?如何向那位贵人交代?
他正陷入两难,眉头紧锁,烦躁不堪时。
新任户房经承王玉叩响门扉走了进来,手中捧着一册新书:“县尊大人。”
“何事?”
周文不耐烦地挥挥手,
“没见本官正为县试忧心吗?”
“小的知晓大人忧心,但大人曾有言,若披星阁有最新付梓呈文,需第一时间呈报。”
王玉躬身,将书册高举过头顶,“此乃《白蛇传》全本最终回,刚付梓呈文。”
周文正心烦意乱,心想正好借此换换脑子,便没好气地接了过来:
“搁这儿吧!”
他随手翻开,本是漫不经心,却被那跌宕起伏的情节瞬间吸引。
尤其是看到白娘子水漫金山救夫,许仕林塔前泣血哭祭母亲,雷峰塔倒,竟不知不觉沉浸其中。
“呼……”
他长舒一口气,只觉得胸中块垒稍去,下意识端起旁边王玉早已备好的温茶一饮而尽。
“此书写得好,当浮一大白!”
他忍不住击节赞叹,多日来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。
“县尊大人明鉴。”
王玉眼中微光一闪,适时上前,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:
“尤以白娘子水漫金山救夫,真情撼天动地,小的读时,不禁潸然泪下。”
“此言差矣!许白人妖之恋虽然感人,但其子许仕林塔前泣血哭祭母亲哭倒雷峰塔,乃人间之真情在。”
周文摆摆手,目光炯炯,
“不对……人妖禁忌之恋,本就天理不容,然状元祭塔,以孝道破解天规。”
此乃点睛之笔,与大雍王朝以孝治天下之根本,不谋而合。
周文瞬间起身,惊诧地看着王玉道:
“此书作者……大善,不知是哪位举人,本官事后倒要登门拜访请教一番。”
作为一县父母官,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结局背后巨大的“政治正确”价值。
这已非寻常消遣读物,而是能贴合朝廷主流价值观,甚至可作为教化典范的佳作。
王玉闻言,心里石头瞬间落了下来,三十银子活该自己赚。
然后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崇敬,顺势说道:
“大人有所不知,此书作者并非什么隐士大儒,乃是我清远县一无名稚童,年方九岁。
前任王县令曾赞其‘天生九窍玲珑心,无愧神童之名’。”
“什么?我清远县竟有如此神童?清远文脉将兴啊!”
周文猛地站起身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,随即化为巨大的狂喜,
“哈哈哈……此子若参加县试,本官定要亲点其为案首,以彰其才!”
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位文坛新星在自己治下冉冉升起,这将是他多大的政绩和脸面!
王玉抬起头,看着周文道:
“回禀县尊大人,此神童……正是本届县试童生,名为——林墨白。”
“林墨白?”
周文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,他猛地后退一步,撞在书案上,震得茶盏叮当乱响。
“《白蛇传》……林墨白……”
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、炸裂!
此书全本一旦刊行,以其精彩故事和隐含的“孝道破天规”的深意,必将轰动府城,甚至上达天听。
届时,林墨白之名,将随之声名鹊起!
若此时自己因派系之争,强行将他的县试名次压后甚至黜落……
一旦事后被人翻出,他周文打压神童,名声将彻底臭掉。
甚至可能被政敌抓住把柄,攻讦他嫉贤妒能,有违圣上教化之心!
那后果……不堪设想!
冷汗,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官袍。
良久,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,颓然坐回椅中,喃喃自语:
“压不住了……这回……是真的压不住了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