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门缓缓开启,憋闷了整日的考生们如同决堤的洪水,争先恐后地涌出。
林墨白夹杂在人流中,身上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刺鼻异味,如同一个无形的屏障,让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避让开来,唯恐沾染分毫。
“呕……快让开,臭死了!”
“天杀的,这是掉进茅坑里了吗?”
“离他远点,晦气!”
嫌弃的目光、厌恶的嘀咕、夸张的捂鼻动作,如同潮水般涌来。
林墨白却恍若未闻,神色平静,仿佛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并非源自自身,甚至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。
他们也就这么点狙击自己的手段了,纸老虎而已。
刚挤出人群,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恭维声。
“袁兄,这‘赤之适齐也,乘肥马’一题,真是难煞我等!”
张思鱼满脸堆笑,如同摇尾乞怜的哈巴狗,簇拥着锦衣华服的袁慎,
“以袁兄被府城崇文书院提前录取之才,此题定然不在话下!”
“张兄过誉了,此题看似简单,实则暗藏玄机。”
袁慎下巴微抬,矜持地摆了摆手,脸上带着三分自得七分傲气,
“上半句出自《雍也》,半句出自《乡党》,两相截搭,考的是由外在行为洞察内在品质。
周县令大才,非才高八斗者,何能出此高深莫测之题目?”
他侃侃而谈,将考题深意剖析得头头是道,引来周围同窗一片附和与惊叹。
“哟……这不是我们最善拍马屁的林兄吗?瞧瞧这身仙气,想必是刚从仙府归来?”
眼角余光瞥见林墨白,张思鱼猛地提高声调,脸上挂起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容,
“这肥马的马屁股更大,想必林兄拍起来更是得心应手,文思泉涌吧?”
他故意捏着鼻子,夸张地扇了扇风,引得袁慎等人哄笑起来。
“林兄,不如把你的雄文说出来,与众人共享?”
袁慎言语刻薄,
“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,学学你这马屁功夫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?”
林墨白停下脚步,缓缓抬眸。
他脸上没有半分被羞辱的愤怒,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。
扫过袁慎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弧度,却深深刺痛对方神经:
“袁兄所言,谬之远矣。在下只会拍马屁,这点微末伎俩,如何能与袁兄相比?”
他顿了顿,茶里茶气道,
“袁兄家世显赫,叔父乃本县县丞,又与教谕大人关系莫逆。
这等得天独厚的‘马场’,岂是我这等乡野小子能望其项背的?
再会拍马屁,也比不上袁兄生来就在马背上。
想必此番县试,必定会马到功成。”
“噗嗤……”
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,笑出了声,随即又赶紧捂住嘴。
这话太毒了,直接将袁慎的才学归功于家世背景和后台关系。
把他引以为傲的崇文书院录取也染上了不光彩的色彩!
而且,更引来寒门子弟的仇视,以及发自内心的嫌弃……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袁慎脸上的得意和讥讽瞬间僵住,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。
林墨白不再看他,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尘埃,转身便走。
……
深夜,县衙后堂。
烛火通明,熏香袅袅。
县令周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将手中一份卷子狠狠摔在案上,吹胡子瞪眼:
“此盖夫子……见其马肥而叹也?这都是什么狗屁文章,简直臭不可闻。”
他指着旁边堆积如山的黜落卷,痛心疾首,“本地文脉,堪忧啊!”
“县尊您看这个更离谱,‘齐地肥美,故马肥;马肥故能适远道也。’”
教谕孙不让也叹了口气,拿起一份卷子,摇头晃脑地念道,
“这……这简直是把圣人之言当儿戏,驴唇不对马嘴!”
“唉……也罢,也罢……矮子里寻将军吧。”
周文长叹一声,靠在椅背上,嘴角挂着对自己出题难倒一片考生的得意,
“凡有破题尚可、言之有物的,都送到本官这儿来,本官亲自过目。”
“是。”
孙不让眼睛微微一亮,应了一声,装作用心批阅。
盏茶功夫后,他拿起袁慎的卷子,随即猛地一拍桌子,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:
“好文,好文啊,县尊快看!”
他抑扬顿挫地念道:
“即所乘以观所守,而圣人之意深远矣。
夫马之肥也,赤适齐之饰也,圣人即此而示训焉。”
他啧啧称赞:
“由外在行为洞察内在品质,将‘乘肥马’从《乡党》的礼仪概念,转化为《雍也》中评判人物状态的标志。”
“破题精准,义理清晰,由外而内,见微知著,深得圣人微言大义之精髓。”
周文果然被吸引,接过卷子仔细看了看,捻须点头:
“此文……或可为第一!”
“此文乃是……”
然而,不等教谕孙不让继续吹捧袁慎的文章。
“砰!”
旁边另一位负责初筛的阅卷之人也猛地拍案而起,激动的胡须直抖:
“县尊,教谕!
请看此文破题—圣人之训,由外而内,礼之所存,即道之所存也!”
他声音洪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崇:
“由外在行为通达内在精神,礼仪所在的地方,就是道之所在!
此句立意更高,远超方才那篇,此文当为魁首!”
孙不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。
周文接过这份卷子细看,破题确实高屋建瓴,直指核心,文气也更为贯通雄浑。
他心中天平开始倾斜……
就在这时!
“哈哈哈……妙,妙极,此文一出,谁与争锋?”
又一位阅卷官突然抚掌大笑,激动得几乎要落泪,他高高举起一份卷子,声音带着颤抖,
“县尊,请看此破题—‘事有同形而异情者,圣人明辨而谨守之!’”
他目光灼灼,环视众人:
“鞭辟入里,立意高远,义理精深,结构严谨,气韵磅礴!
此文,当之无愧为第一,第一场的魁首非他莫属!”
周文精神一振,连忙接过这第三份卷子。
一看之下,此文将格物致知、明辨义利、知行合一的程朱理学精髓阐述得淋漓尽致,让他欣喜起来,大有一种引为知己的冲动。
“好!好!好!”
周文忍不住连赞三声,拍案而起,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,脸上满是发现璞玉的兴奋,
“快,快把这三篇好文章都拆开弥封!
本官倒要看看,是哪三位才俊,竟有如此才学?
尤其是这最后一篇,真乃璞玉浑金!”
衙役立刻上前,小心翼翼地拆开三份卷子上的糊名密封。
当那三个名字清晰地呈现在周文眼前时——
季明远,袁慎,林墨白……
周文脸上的兴奋和赞赏,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潮水。
尤其是看到季明远三个字时,从头顶凉到脚底!
季明远,季家嫡子,季渊伯的侄子。
林墨白,又与季家私交甚密。
若取了季明远或林墨白为第一……岂不是自绝于首辅?
冷汗,瞬间浸透了周文的后背。
他死死盯着那三份卷子,取,还是不取?
取季明远和林墨白,政治风险巨大!
不取……如此锦绣文章,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崇,若强行黜落或压低名次,如何服众?
如何堵住悠悠众口,他周文还要不要文官清誉了?
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的,移向了第二的名字——袁慎。
袁县丞的侄子……首辅一派在清远的自己人……
孙不让察言观色,立刻上前一步,低声道:
“县尊,依下官看,袁慎此文,破题精准,义理清晰,虽稍逊季明远半筹,但胜在稳健扎实,更符合首……”
“闭嘴!”
周文猛地低喝一声,打断了孙不让的话,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他。
孙不让吓得一哆嗦,连忙噤声。
周文胸膛剧烈起伏,目光在三份卷子上来回逡巡,内心天人交战。
最终,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疲惫,缓缓道:
“本官……已有决断。此三篇文章,皆属上乘。然取士之道,首重根基扎实,文风稳健。
季明远此文,立意虽高,然用词稍显激越,置于第三。”
他顿了顿,手指重重按在袁慎的卷子上:
“袁慎之文,破题承题皆中规中矩,法度森严,更显老成持重……”
周文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,心中却是一片冰凉,不禁安慰自己道,
“只是第一场,暂时之得失,无关乎最后县试排名。
本官……机会大大的,定要将二人黜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