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试前日,夕阳熔金。
林墨白与季明远并肩立于半竹居柴扉外,对着院内那佝偻的背影,深深一揖。
“先生,学生明日赴试。”
李青竹背对着他们,枯瘦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截紫竹根,闻言动作微顿。
他没有转身,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惯有的冷哼:
“嗯。”
随即,那沙哑、冷硬,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传来:
“莫坠了半竹居的名头。”
短短八字,再无多言。
季明远、林墨白再次躬身,声音沉稳:“学生谨记。”
翌日,子时。
清远县城尚在沉睡,贡院外已是人声鼎沸,灯火通明。
高耸的青砖院墙在晨曦微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
墙头插着的黑色三角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旗下,是持戈肃立、面无表情的兵丁,眼神锐利如鹰隼隼,扫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。
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,弥漫在空气中。
“墨哥儿,别紧张,好好考!”
陈鸿斌搓着手,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紧张,比他自己下场还慌。
柳氏紧紧攥着芸娘的手,嘴唇抿得发白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。
只将一枚新煮的鸡蛋塞进林墨白手里,温热的触感仿佛是她全部的力气。
芸娘……
她今日格外不同。
褪去了平日的素净,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细布夹袄,衬得小脸莹白如玉。
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挽成两个乖巧的发髻,各簪了用粉色绢纱做的杏花。
杏花,是及第花,簪杏花,寓意“杏榜题名”。
她羞于表达,只能用这种方式,祝愿他旗开得胜,金榜题名。
此刻,她鼓起勇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,清晰地送到林墨白耳边:
“……给。”
她将一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,飞快地塞进林墨白手里。
那符是她特意去城隍庙求的,里面还偷偷夹了几片她去年亲手晒制的杏花瓣。
刹那间,林墨白明白了,声音低沉却清晰:
“嗯,等我。”
芸娘慌忙低下头,只露出一个羞涩又欢喜的发旋。
而后,林墨白踏步向前,眉宇间一片沉静。
考场之外,远远看到季明远锦衣玉带难掩贵气,眉宇间皆是兴奋。
两人对视一眼,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坚定。
袁慎站在人群稍远处,眼神阴鸷如毒蛇,在攒动的人头中精准地锁定了林墨白和季明远的身影。
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怨毒的冷笑,仿佛在看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。
陈学典,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,隐在人群边缘,紧紧盯着贡院大门。
“走吧。”
林墨白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那两扇缓缓开启的厚重龙门。
排队,验明正身,领取号牌。
搜检之严,令人窒息。
解开发髻,拨开头发,脱去外袍鞋袜,甚至连贴身衣物都要被衙役用细长竹签仔细拨弄检查,以防夹带。
“下一个!”
一眼神阴鸷的号军粗声粗气地喝道,目光落在林墨白身上。
林墨白神色平静,张开双臂,任由对方检查。
那号军的手异常粗糙,动作带着一股刻意的粗暴,指尖划过林墨白单薄的里衣时,力道猛地加重!
“刺啦——!”
一声轻微的裂帛声!
林墨白肋下靠近腋窝处的里衣,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!
“哎呀!”
号军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,脸上堆起令人作呕的假笑,
“小哥儿,对不住啊,手重了!这破衣裳,也太不结实了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目光飞快地扫过林墨白裸露出的那小块皮肤,又若无其事地移开,仿佛真的只是意外。
那眼神深处,却藏着一丝得逞的阴损。
这撕破衣服的位置极其刁钻,腋下本就易出汗,一旦考试开始,紧张出汗,汗水浸润。
这破口便会摩擦皮肤,又痒又痛,如同无数蚂蚁啃噬,足以让人心神不宁,烦躁欲狂!
“无妨。”
林墨白眼皮都没抬一下,声音平淡无波,仿佛被撕破的不是自己的衣服。
破口位置隐蔽,即便自己声张出来,也极易被解释为意外或衣物本身问题,难以追究!
季明远在一旁看得真切,眼中怒火翻腾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正要上前理论。
林墨白却微微摇头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
他从容地整理了一下破口处,将外袍重新穿好,遮住那处隐患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桀桀……”
见状,号军露出算你识相的冷笑,开始翻查起来林墨白的考篮。
他的动作看似正规,实则暗藏玄机!
他左手指甲缝里藏着的强力泻药粉末,只需悄无声息撒在林墨白食物上再一搅拌,后果便不堪设想。
同时,他右手拿起一支紫竹笔,假意检查笔杆,指腹却暗中用力,试图用巧劲将笔尖折断且暂不脱落。
考试时笔尖突然崩裂,墨汁飞溅污卷是轻。
若被考官视为蔑视科场,故意毁卷,轻则逐出考场,重则枷号示众,彻底断送前程。
然而,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。
“磨磨蹭蹭,要检查到什么时候?”
一声炸雷般的怒喝骤然响起!
只见张捕头身着公服,腰挎钢刀,龙行虎步而来,面色铁青,目光如电:
“后面一大批人还在等着,手脚给老子麻利点,耽误了开考时辰,仔细县太爷问罪。”
张捕头声若洪钟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火,瞬间锁定在那号军的手上,
“尤其是你们几个,再敢磨蹭,县太爷问罪于我,我定要你们脱层皮。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张捕头……”
号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和动作吓得浑身一哆嗦,做贼心虚地缩回手。
又心有不甘,只得草草翻检了剩下的物品,挥手放行,再不敢有丝毫异动。
林墨白接过考篮,对张捕头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,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。
张捕头目光与他交汇,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随即移开视线,仿佛只是例行公事。
林墨白心中了然,这定是王县令离任前的安排。
随即,他目光如冰刃般,冷冷地扫向人群中袁慎的方向。
袁慎正死死盯着这边,脸上的冷笑早已僵住,取而代之的是惊愕,愤怒,还有被看穿的慌乱!
然后,头一低,快步走向了考场。
“走吧。”
他低声对季明远道,率先迈步,踏入了那象征着无数读书人命运起点的考场。
甬道幽深,两侧是一排排低矮、狭窄、仅容一人转身的号舍,如同蜂巢般密密麻麻。
“丁字十三号!”
林墨白看着手中的号牌,目光沉静,走向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囚笼。
当即,他捕捉到空气中强烈、却异常熟悉的……辛辣刺鼻的异味。
他的嘴角,勾起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弧度。
来吧!
让暴风雨,来得更猛烈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