府城院试放榜那日,陈鸿文挤在乌泱泱的人堆里,踮着脚,脖子伸得老长,眼睛瞪得溜圆。
他从头到尾,从尾到头,来回扫了三遍。
没有。
陈鸿文三个字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连个水花都没溅起。
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,最后只剩下惨白的死灰。
周围落榜者的叹息、中榜者的狂喜、家人的哭嚎……一切喧嚣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
他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府城喧闹的街道上,只觉得阳光刺眼,人声嘈杂,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
“又……又落榜了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老陈家那二十两雪花银,终究又是打了水漂。
陈鸿文从府城回来时,脚步虚浮,眼窝深陷,绸衫也沾了灰,再不见半分书生意气。
再次名落孙山,意料之中,却又如钝刀割肉。
“当家的……”
钱氏小心翼翼地上前,想搀扶他,却被他猛地甩开!
“滚!”
陈鸿文低吼一声,眼中布满了血丝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。
半月后。
陈家沟老宅,东厢房内。
“啪!”
一声清脆的鞭响!
“没用的东西,老娘花了那么多银子,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,连个秀才的边都摸不着!”
钱氏手持擀面杖,劈头盖脸地抽在陈鸿文背上,声音尖厉刺耳,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愤,
“考考考!考你娘的魂!从今往后,给老娘死了这条心!”
擀面杖雨点般落下,抽得陈鸿文抱头鼠窜,惨叫连连。
“别打了,别打了,我……我不考了,不考了还不行吗!”
陈鸿文涕泪横流,蜷缩在墙角,最后一丝心气,被这顿毒打彻底抽散。
“不考了?”
钱氏喘着粗气,擀面杖一指,厉声道,
“明日就给老娘滚去镇上醉仙楼,当账房去!一个月六百文,一文钱也不许少!
典哥儿的束脩脩,笔墨纸砚,还有欠老三家的债,都得从你这六百文里抠出来!”
“娘子……”
陈鸿文还想挣扎。
“嗯?”
钱氏眼一瞪,擀面杖又扬了起来。
“去,我去,我去!”
陈鸿文吓得一哆嗦,连忙应下,眼中再无半分光彩,只剩下认命的麻木。
钱氏这才扔了擀面杖,一屁股坐在炕沿上,胸口剧烈起伏。
她看着陈鸿文那副窝囊样,又想到典哥儿在季家学堂的花销,还有欠三房的二十两银子……
为母则刚,她一咬牙,拿起炕上那件半旧的靛蓝褂子,对着油灯开始飞针走线。
“娘?”
凤娘怯生生的探进头。
“凤丫头,娘教你绣花!”
钱氏头也不抬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
“从今往后,咱娘俩……就指着这双手吃饭了!”
从此,陈鸿文成了醉仙楼里拨弄算盘珠子、对着掌柜赔笑的陈账房。
钱氏和凤娘则成了绣坊里,从早绣到晚,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点的绣娘。
一家人,勒紧裤腰带,一分一厘地攒着钱,供养着陈学典的前程,也偿还着那份沉甸甸的债务。
而此时一辆装饰考究的青绸马车碾过青石板路,稳稳停在袁府门前。
车帘掀开,一位威严的中年男子,在仆从的搀扶下,缓步下车。
正是袁家家主袁振山!
“大哥!”
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县丞袁振庭快步迎上,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。
“三弟。”
袁振山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袁府门楣,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兄弟二人并肩步入书房,屏退左右。
“大哥,府城之行……可还顺利?”袁振庭亲自斟茶,声音带着探询。
“幸不辱命。”
袁振山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声音沉稳,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,
“王凤治……升迁文书已下,不日便将离任。”
他顿了顿,眼中精光一闪,
“新任县令……姓周,名远,乃首辅一派。”
“周远?”
袁振庭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!
“真是天助我也!”
他猛地一拍大腿,激动地站起身来,在书房内踱了两步,脸上充满了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,
“王凤治这老匹夫,在任一日,便压得我袁家喘不过气,如今……终于滚蛋了!”
他眼中寒光凛冽,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,
“二哥之仇,我袁家之辱,此番定要季家……血债血偿!”
“慎哥儿那边……”
袁振山放下茶杯,目光转向窗外。
“慎哥儿近来……进益颇大。”
袁振庭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,既有欣慰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,
“只是……心性愈发沉郁了。”
“无妨。”
袁振山声音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,
“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。些许怨气,若能化为动力,亦是好事。”
他手指在紫檀书案上轻轻敲击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,
“明年县试,半竹居那批弟子,包括林墨白、季明远,都要下场……”
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怨毒的弧度,
“考场之内,号舍逼仄,人多眼杂,偶有意外……在所难免。”
“比如,邻舍考生携带了不洁之物,引来蚊蝇鼠蚁,秽气熏天,扰人心神……”
“又或者,有人水土不服,突发恶疾,上吐下泻……”
他声音低沉,如同毒蛇吐信,
“此等意外,纵是学政大人亲临,又能查出什么?”
袁振庭眼中精光爆射,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深意!
另外一侧,袁慎正放下手中的盗版白蛇传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
他听到了父亲和三叔隐约传来的话语,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。
既有即将大仇得报、将仇人踩在脚下的快意与亢奋,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血液!
又有一种……难以启齿的屈辱和无力感!
他袁慎,袁家嫡孙,竟要靠这等……下作手段,才能确保胜过林墨白和季明远?
……
林墨白放下手中的《春秋公羊传》,揉了揉眉心。
窗外,夜色深沉。
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苦读,此刻却毫无睡意。
王县令即将离任的消息,如同阴云般笼罩在他心头。
新任县令周远,首辅一派……
山雨欲来风满楼!
迫害妄想症犯了之后,他深吸一口气,走到墙角。
那里,放着一小坛散发着浓烈“异香”的……臭豆腐!
盖子掀开,一股混合着腐败与发酵的浓烈气味,瞬间冲入鼻腔!
“呕!”
饶是早有心理准备,林墨白胃里依旧一阵翻江倒海,差点当场吐出来。
“真香……”
但他强行压下那股恶心感,非但没有远离,反而凑得更近,闭上眼睛,深深地、贪婪地……吸了一口气!
“呃……”
强烈的刺激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,额头青筋暴起。
这不是自虐……而是他根据前世碎片记忆和今世对科举的了解,制定的特训。
号舍狭小,三面砖墙,通风极差,如若运气不好遇到臭号,足以让意志不坚者心神大乱,甚至呕吐不止……
嗅觉,是五感中最直接、最难以防御的,他必须提前适应这般的环境。
“不仅要适应,还要在这种环境下,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专注。”
他走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竹纸,提笔蘸墨。
同时,双腿微夹,小腹收紧,开始有意识地控制饮水和……憋尿!
县试连考五场,每场一天。
频繁如厕,不仅耽误时间,更容易打断思路,甚至引来巡查考官的注意和反感。
控制生理需求,亦是考场制胜的关键……
他必须在最恶劣的环境,最严苛的条件下,锤炼自己的适应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