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鸿斌坐在车辕上,黝黑的脸膛比往昔白嫩一分,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,嘴角咧开的弧度就没下去过。
一路行来,招呼声、恭维声、羡慕嫉妒的眼神,如同潮水般涌向陈鸿斌,他一一应着。
柳氏和芸娘坐在车厢里,听着外面的喧闹,脸上也洋溢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。
柳氏特意换上了那件湖蓝色的细布新褂子,头上插着林墨白新买的银簪子。
芸娘也穿着鹅黄的新裙子,像朵初绽的小花。
回到陈家老宅,院门敞开着。
陈老头蹲在堂屋门槛上,吧嗒着旱烟,看到三儿子一家回来脸上得意:
“老三回来了?铺子……还好?”
还是当日那句话,但语气全然不同。
老三,现在才是家里最出息的那个人。
“好着呢爹!”
陈鸿斌嗓门洪亮,带着一丝傲气道。
二房全部出来相迎,长房依旧紧闭门户,但他们知道,这个家跟以前不一样了。
暮色四合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陈家院门口。
“族长来了!”
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整个陈家老宅瞬间安静下来。
只见族长陈德厚,一身半新的靛蓝绸衫,手里提着一小坛泥封的老酒,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和煦笑容。
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孙子,一起缓步走了进来。
“德厚,您怎么来了?快请进快请进!”
陈老头吓了一跳,连忙起身相迎,有些手足无措。
族长亲自登门,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!
“老哥,听说鸿斌回来了,还带回了墨哥儿的好消息,县尊老爷都请吃酒了?”
陈德厚笑呵呵的,目光扫过院子里那辆崭新的骡车和堆放的礼物,眼中精光一闪,
“这可是咱们陈家沟的大喜事啊,我特意带了坛存了十年的梨花白,来沾沾喜气!”
“哎呀呀,德厚叔太客气了,快请上座!”
陈鸿斌激动得脸膛发红,连忙搬来最好的凳子,柳氏也赶紧去沏茶。
族长亲至,还带了酒,这份体面,让陈老头和陈鸿斌都有些飘飘然,立即让方氏和柳氏备齐丰盛菜肴。
族长落座,寒暄几句,话题自然转到了林墨白身上。
“墨哥儿出息,县尊老爷都请吃酒,这是多大的脸面,上次这样还是您家老太爷中举。”
陈德厚拍着大腿,赞不绝口,
“老哥,老三,你们有福气啊!”
他话锋一转,语气带着几分沉重:
“唉,咱们乡亲们日子过得紧巴,一年到头刨食,也攒不下几个铜板。我这个族长,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啊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殷切地看向陈鸿斌:
“老三,若有什么能提携乡亲们一把的机会……修桥补路也好,找个活计也罢……”
他指了指身后两个孙子,脸上露出为难又期盼的神色:
“就像有礼、有信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,也识得几个字,写算也还过得去,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土里刨食吧?
老三,帮着留心留心,拉拔拉拔。”
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。
陈鸿斌心头一凛,族长这是来“化缘”了?
陈老头也紧张地看着儿子,旱烟都忘了抽。
一直闷头扒饭的陈鸿文,满心不服气,往日自己才是主角,带着小情绪嘴里嘟囔着:
“不就是攀上了县太爷吗?神气什么,等我中了秀才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被旁边的钱氏狠狠一脚踩在脚面上!
“当家的,闭嘴,今时不同往日了,你还看不清形势吗?”
钱氏压低声音,带着严厉和恐慌,
“再乱说话,仔细爹的烟袋锅子!”
陈鸿文被踩得龇牙咧嘴,抬头对上父亲警告的眼神,终究是没敢再吭声。
只是愤懑地低下头,把碗里的饭吃得更快更猛。
角落里,陈学典默默地看着这一切。
经历了县试舞弊风波,见识了人情冷暖。
他脸上的轻浮和倨傲褪去了大半,眼神沉静了许多。
“德厚叔言重了,您这话可折煞侄儿了!”
陈鸿斌深吸一口气,脸上堆起笑容,
“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,咱们陈家沟的根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
侄儿我陈老三能有今天,全赖祖宗保佑,乡亲们帮衬。
若真有什么能帮衬乡亲们的好路子,侄儿我绝不藏着掖着。”
他拍着胸脯,砰砰作响,目光扫过陈有礼和陈有信,
“这两个侄儿,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好后生,日后若真有机会,定当留心。”
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给了族长面子,表达了宗族一体的态度,又没具体承诺什么,更没提自家铺子一个字。
泡在生意经里,陈鸿斌成长了。
陈德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,但脸上笑容不变,甚至还更盛了几分:
“好,好,老三,有你这句话,叔就放心了。”
他端起酒杯,
“来,老哥,老三,咱们满饮此杯。
为墨哥儿前程似锦,为咱们陈家沟兴旺发达。”
“干!”
“干!”
气氛重新热络起来,推杯换盏,觥筹交错。
这顿饭,吃得宾主尽欢。
族长带来的那坛十年梨花白,大半进了他和陈老头、陈鸿斌的肚子。
月上中天,族长终于醉醺醺地被两个孙子搀扶着离开,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:
“老三……出息……陈家……靠你了……有礼……有信……跟着你三叔……学……”
送走族长,关上院门。
刚才还热闹喧嚣的院子,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虫鸣和酒气。
陈老头借着酒劲,看向陈鸿斌,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窘迫:
“老三啊,你大哥后日就要动身去府城考院试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,
“这路途遥远,还有到了府城住店……不是小数。
你也知道,前番典哥儿的事,你大哥把能当的都当了,如今实在是……”
“爹,跟老三说这些做什么?”
陈鸿文闻言,猛地抬起头,梗着脖子,脸涨得通红,
“不就是几个银子吗,等我中了秀才,我加倍还他!”
他声音很大,却带着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,眼神躲闪,不敢看陈鸿斌。
陈鸿斌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,酒意也彻底醒了,他看了一眼柳氏。
柳氏抿着嘴,脸上带着为难,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当家的,铺子刚支棱起来,墨哥儿读书花销也大,处处都要用钱。
多了……咱一时也拿不出,可少了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,意思却很清楚:拿是能拿,但得看值不值,也得看你怎么还。
“三弟,三弟妹,你们放心,这钱我们长房认,绝不白拿!”
钱氏见状,一咬牙,上前一步,脸上挤出笑容:
“我们……我们拿西坡那两亩水田作抵押,立字据。
等文哥儿中了秀才,立马连本带利赎回来!”
说着,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借据”二字。
还有两亩田地的位置和抵押字样,显然她早有准备。
陈鸿斌看着那张借据,又看看大哥那副又羞又怒还强撑面子的模样。
再看看父亲期待又窘迫的眼神,心中五味杂陈。
最终,他叹了口气,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,拍在桌上:
“大哥,这钱,你拿去。只盼你……高中。”
银子落在桌上的闷响,像一记耳光,抽在陈鸿文脸上。
他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硬气话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最终只是猛地抓起银子,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东厢房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了门。
钱氏抓起借据,塞进柳氏手里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也低头快步跟了进去。
“这……”
三房两口子,无言也无奈。
“亲兄弟明算账,给你就安心拿。”
老陈氏见氛围尴尬,努了努嘴,拉着三儿媳和二儿媳,去说体己话。
林墨白回屋之际,陈学典主动找上,深深一揖:
“墨哥儿,救命之恩,没齿难忘。”
此番闭门苦读,让他沉稳许多,眼神真灼,非为虚言。
“典哥儿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”
林墨白说道,并未以胜利者的姿态盛气凌人,
“救你也是在自救,你无需牵挂在心。”
闻言,陈学典长舒了一口气,缓了老半天,眼神变得锐利:
“科场如战场,下次县试,我必全力以赴,绝不会因私情留手。
若考场相逢,定要与你一较高下,再登榜上!”
“典哥儿有此志,当浮一大白。”
林墨白淡然回应,然后施同辈礼,大声鼓励道,“祝学典哥儿如愿。”
“一定!”
陈学典重重点头,眼中再无半分阴霾,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斗志。
他对着林墨白,深深抱拳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月光下,两个少年的身影被拉得很长。
直到次日一早离开之时,林墨白才从陈学礼口中得知:
自陈学典被他救了出来,陈学籍便被送到他当兵的舅舅那里。
这让林墨白唏嘘,但也不在多想,接下来,安心备战县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