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后周文山离去,并未对林墨白造成丝毫不便。
时光如白驹过隙,倏忽半年。
时值八月,骄阳似火,炙烤着清远县城,连青石板路都蒸腾起氤氲的热浪,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然而,酷暑难挡《白蛇传》掀起的滔天热浪!
“最新章回,白娘子水漫金山,法海老秃驴金钵逞凶,许仙落发为僧……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”
松鹤楼前,人山人海,万头攒动!
张先生声嘶力竭地唱喏,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全场!
“好——!”
“白娘子威武!”
“法海老贼该死!”
叫好声、喝骂声、叹息声、铜钱雨点般砸向戏台的叮当声……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!
松鹤楼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,新推出的白蛇宴座无虚席。
“掌柜的!雅间还有吗?要临湖的!”
“小二!再来一壶‘雄黄酒’!”
“……”
《白蛇传》全本付梓刊行,王县令作序,季渊仲题跋,轰动清远乃至府城!
披星阁内,沈青山嗓子早已喊哑,却依旧红光满面,指挥着伙计将一摞摞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搬上骡骡车。
“府城文渊阁,再加三百册!”
“省城聚贤楼,五百册,定金在此!”
“……”
雕版磨损,工匠轮班,日销……千册!
这泼天的富贵,如同决堤的洪流,冲得沈青山晕头转向,看向后院那间静室的眼神,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畏!
“墨哥儿……真神人也!”
连带着,有间杂货铺,绘有白蛇青蛇的绸伞、紫竹笛、竹桌、竹凳、竹茶几等等,被抢购一空!
据说,省城的深闺千金,出游皆顶西湖绸伞,名人雅士,宴客必用竹桌、竹凳、竹茶几。
陈鸿斌和柳氏两口子,忙不过来,实在忙不过来,一身班味浓郁到化不开,已经在盘算为铺子请掌柜的。
半竹居学堂内,却是一片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沉凝。
竹帘低垂,滤去了大半暑气,只余下窗隙间漏进的几缕灼热光斑,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碎金。
“啪!”
“八股取士,首重根基,根基不牢,地动山摇。
一经通,百经明,贪多嚼不烂,反成朽木!”
李青竹枯瘦的手指,重重敲在讲案上,
“自今日起,尔等需择一经为本,沉心钻研,深挖义理,以此为根,生发八股枝叶!”
良久过后,他顿了顿,目光钉子般钉在林墨白身上:
“林墨白!”
“学生在。”
林墨白起身,躬身。
“你……选何经?”
李青竹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。
学堂内瞬间寂静。
所有目光,或明或暗,齐刷刷聚焦在林墨白身上。
袁慎攥着《诗经》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,眼神深处翻涌着恨意。
《诗经》辞藻华美,韵律悠扬,最易入门,也最稳妥。
季明远选择了中规中矩的《礼记》,这是他父亲与大伯商议的结果。
“周易吧。”
林墨白一拱手,声音平稳,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,
“有道是百无一用是书生,若学生科举不成,尚可支摊算命,勉强糊口,不至于饿死。”
“噗嗤……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短暂的死寂后,哄堂大笑爆发!
袁慎和张思鱼笑得前仰后合,眼泪都快出来了,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!
“算命?哈哈哈……林马屁,你这是要改行当神棍了?”
“妙啊,妙啊,半仙林墨白,铁口直断,童叟无欺!”
“……”
笑声刺耳,充满了轻蔑。
但这却又完完全全符合林墨白的身份,让人深信不疑。
季明远眉头微蹙,眼中闪过一丝不解……
而今白蛇传甚嚣尘上,所以林墨白也不缺钱啊。
“……好!”
李青竹点头,声音干涩,再无多言,但眼眸深处,却闪过一抹浓郁的失落。
学堂内,只剩下袁张二人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。
深夜,万籁俱寂。
有间杂货铺后院小屋,一盏油灯如豆。
灯下,林墨白脊背挺直如青松,布衫已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脊背上。
他面前摊开的,并非寻常书卷,而是李青竹亲笔所书的《春秋》精义与程文范例。
窗外,夏虫嘶鸣,更显夜之深邃。
忽地……
一道闪电撕裂脑海中的迷雾。
“不为……即辜恩,不讨贼,即弑君!”
“义之所在,虽千万人吾往矣。勇之真谛,在于明断是非,舍生取义!”
还是当日周文山的考教——义勇赵盾弑君,此时此刻林墨白灵感如火山喷发!
这半年当中,林墨白每日苦读春秋至深夜,书不离手,衣不离体。
前世,他也曾读过春秋,知晓微言大义,春秋笔法,都是在形容春秋。
但未曾如此之深入,如今每每读至微末处,感悟自来。
至于为何白日当众说自己选择《周易》作为本经,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自己的容错几率小,科举之路容不得半分松懈,权当作自己迫害妄想症吧。
提笔,蘸墨,落纸!
笔走龙蛇,力透纸背!
“破题:圣人以无为警懦夫,春秋以书弑诛贼心。盖不为即辜恩,而义所在,即勇所生也。观于赵盾,可不惕然欤?”
圣贤以不为警示懦夫,《春秋》以弑字诛杀贼心,直指核心!
不为即辜恩,义在勇自生,赵盾之鉴,警醒世人!
“承题:夫义何以当为?为其分之所在也。勇何以贵?为其仁之能断也。”
层层递进,阐释义源于本分,勇贵在仁断。
“起讲:且夫天下事,莫不有其义焉。臣之事君,义之大者也……”
洋洋洒洒,千余言……
“呼……”
他长舒一口气,搁下笔,才发现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,手臂酸麻微颤。
窗外,东方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白。
半竹居学堂,青烟袅袅。
净室中,檀香氤氲氤氲。
林墨白嘿嘿一笑,双手将墨迹初干的文稿奉上,姿态恭敬:
“先生,学生昨日研习《周易》所得一拙作,请您点评。”
“嗯……”
李青竹枯瘦的手指接过,漫不经心地扫过纸面,鼻腔里似乎随时会挤出一声刻薄的冷哼。
然而当他目光触及那行破题的刹那,手指猛地一顿……
“圣人以无为警懦夫,春秋以书弑诛贼心……”
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,目光如鹰隼隼般钉在纸上,一行行飞速扫过。
起讲……入手……起股……中股……
他枯瘦的脊背,竟在不知不觉中挺直了几分!
“破题如庖丁解牛,承题层层递进,行文结构大有于山崩地裂中牢不可破之势。”
良久,李青竹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,打破了死寂,顿了顿,目光扫过起股、中股、后股,
“义理精深,气韵贯通,尤以中股不讨贼即纵弑之论,鞭辟入里……有金石之声,非深谙《春秋》诛心之笔,难有此等锋芒。”
他抬起眼,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叹,
“但……偏偏臭不可闻,用典尚缺稳健,对仗有失工稳,平仄亦欠和谐……”
李青竹抬起头,深吸一口气,眼神深处,震惊、狂喜、还有化不开的嫌弃:
“你是怎么做到又臭又香的?”
“……”
林墨白被评语噎得一滞,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,自己写的有这么差?
“学生日后多多练习……打磨辞藻,精研平仄……”
林墨白实在是无语了,文采差是他的原因吗?
好吧,谁让前世不考八股文,文采只能用来装逼。
“哼!”
李青竹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,他背过身去,佝偻的背脊微微颤抖,自书架上搜罗半晌,随意丢出一书册,沙哑道:
“滚回去,仔细研读,平仄对仗都搞不清,也敢写八股?
还有……直至明年县试之后,每日一篇贴诗。
若无长进,莫说师从李青竹,老夫丢不起这个人!”
“是,先生。”
林墨白躬身应道,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向上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
出了学堂,热浪扑面而来。
“墨哥儿,快上车。”
陈鸿斌驾着骡车早已等在竹林外:
“典哥儿闭门思过结束,老爷子有招,今回陈家沟。”
“不止吧?院试在即,老爷子这时候让回家……”
林墨白脚步微顿,撇了撇嘴角。
骡车碾过滚烫的石板路,扬起薄薄的尘烟,驶向陈家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