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远县城,披星阁。
铺门刚开,一股混杂着新墨、竹纸和桐油清漆的独特香气便涌上街头。
铺子里早已不是月前那副清冷模样。
伙计们穿着统一浆洗过的靛蓝短褂,手脚麻利地搬货、点验、招呼客人,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。
门口更是排起了长队,不仅有清远本地的书商、富户管事,竟还有几名风尘仆仆、操着府城口音的掌柜,正焦急地探头张望。
“沈东家,沈东家,府城文墨轩的订单再加二百册,定金在此!”
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挤到柜台前,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台上,声音急切。
“沈少东家,我们文渊阁的三百册,务必登记啊!”
“还有我们聚贤楼的一百册……”
“……”
沈青山站在柜台后,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,衬得他精神焕发。
他脸上堆着笑,一边指挥伙计登记造册,一边对几位府城掌柜拱手:
“诸位掌柜稍安勿躁,季家工坊的匠人们日夜赶工,定不误了各位的生意!
新刻的版子,墨色匀净,纸张也是上好的徽宣,保证让诸位满意!”
他声音洪亮,底气十足。
谁能想到,之前还在为付梓呈文焦头烂额,生意差点被王经承刁难死,如今竟成了清远乃至府城书商争相巴结的香饽饽?
这一切,全赖林墨白的《白蛇传》,以及季家相助!
故事风靡全城,松鹤楼张先生讲一场火一场。
府城那些嗅觉灵敏的大书商,闻风而动,订单雪片般飞来,单单预定的数量就超过了……两千册!
这泼天的富贵,简直像做梦一样!
沈青山目光扫过铺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,心中对林墨白的感激无以复加。
“沈大哥,生意兴隆啊。”
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沈青山猛地抬头,只见林墨白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衫,正含笑站在门口,阳光落在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上,仿佛镀了一层金边。
“墨哥儿!”
沈青山眼睛一亮,如同见了亲人,连忙挤出柜台,一把拉住林墨白的手,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颤:
“你来得正好,快看府城的订单都排到半月后了,两千多册啊!
这……这都是托你的福!”
他不由分说,将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塞进林墨白手中,压低声音,语气无比诚恳:
“墨哥儿,这是哥哥一点心意。
一百两现银,还有铺子两成的干股。
你千万别推辞,没有你,就没有披星阁的今天。”
这是他昨夜辗转反侧,最终咬牙定下的心意。
墨哥儿不仅是他的福星,更是披星阁的再造恩人。
木匣入手微沉,带着紫檀特有的温润质感。
林墨白没有立刻推拒,他能感受到沈青山发自肺腑的激动和感激。
他微微一笑,目光扫过铺内喧嚣:
“沈大哥言重了,故事能得大家喜爱,是它的造化。
铺子生意好,是沈大哥经营有方,伙计们尽心尽力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沉稳,
“至于这心意……墨白心领了。
银子我收下,干股就不必了。
我志在举业,无心商事。
沈大哥若真念着这份情,日后刊印新书,多给我留几套精装本便好。”
沈青山一愣,两成干股,是源源不断的财源!
可墨哥儿……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推了干股?
只取现银?
这份清醒,这份定力……简直不像个少年人!
“墨哥儿……你……”
沈青山喉头有些发哽,用力拍了拍林墨白的肩膀,
“哥哥记下了,日后最好的精装本,头一份就是你的。”
与此同时,清远县城另一头,袁府。
气氛却与披星阁的喧嚣火热截然相反,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书房内,熏香袅袅,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阴霾。
袁家主袁振山端坐紫檀太师椅上,面沉如水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。
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账簿,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几个数字,书坊本月营收暴跌五成!
“啪!”
袁振山猛地合上账簿,力道之大,震得桌上的青瓷茶盏都跳了跳。
“废物,一群废物!”
他声音低沉,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,
“连个小小的披星阁都压不住,眼睁睁看着那话本风靡府城,抢走我们多少生意?”
下首,几个掌柜和管事噤若寒蝉,额头冷汗涔涔,大气不敢出。
“老爷息怒……”
一个心腹管事硬着头皮上前一步,声音干涩:
“那披星阁……背后有季家暗中扶持。
季家工坊的匠人日夜赶工,纸张、油墨的供应渠道也被他们打通了……
我们……我们实在……”
“季家?”
袁振山眼中寒光一闪,牙关紧咬。
又是季家!
那该死的季渊仲!还有那个叫林墨白的农家子!
断他财路,如同杀人父母!
“老爷,要不要……找些人……”
另一个管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,做了个下作的手势。
“蠢货!”
袁振山厉声呵斥,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!
“砰!”
瓷片四溅,滚烫的茶水溅湿了管事的下摆。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?你是嫌袁家死得不够快吗?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强行压下焚心的怒火。
明面上,袁家暂时动不了披星阁,更动不了有季家和王县令隐隐回护的林墨白!
尤其是这次他们袁家贸然行动,非但未曾置季家于死地,反而惊动了圣上,让圣上生出半分回护之意。
若非朝中首辅一脉斡旋,季渊伯极有可能起复。
他们袁家差点闯了弥天大祸,遭到贵人痛斥。
如今,清远县生意一落千丈,让他极为恼火!
“都给我滚!”
袁振山烦躁地挥挥手。
管事们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。
书房内只剩下袁振山一人。
他走到窗边,推开雕花木窗,目光阴沉地望向披星阁的方向,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,看到那热火朝天的景象。
“哼!披星阁……林墨白……”
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怨毒的弧度,
“且让你们得意几日,季家……不过是秋后的蚂蚱!”
他猛地转身,目光投向书房内侧的静室。
那里,烛火摇曳,映照着一个伏案苦读的瘦小身影。
年仅十岁的袁慎,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儒生袍,腰背挺得笔直,正对着旁人胡写的白蛇传话本沉迷。
不读林墨白版本,已经是他最后的倔强。
他面前的书案上,堆满了各种经义注解、名家范文,几乎将他瘦小的身形淹没。
但他就觉得,白蛇传最好看。
“吱!”
一声轻响。
袁慎慌忙将话本藏了起来,然后拿起一篇程文,装模作样起来。
门口阴影里,一个面容刻板的老夫子,正冷冷地盯着他。
此人正是袁家重金聘请的举人西席,其作用类似家庭私人教师,在课余期间进行辅导。
“心浮气躁,如何成器?”
老夫子声音沙哑,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,
“今日课业,《孟子·告子上》全篇默写,错一字,戒尺一下;
《朱子章句集注》相关章句释义,背错一句,加罚十遍!”
袁慎小脸一白,嘴唇抿得死紧。
他不敢反驳,更不敢抱怨。
自昨日父亲脸色铁青地告诉他:
“袁家未来,系于你一身,你必须将季明远踩在脚下,将那林墨白碾入泥泞!”
之后,他便度日如年起来。
稍有懈怠,便是老夫子冰冷的眼神和戒尺的威胁。
他极其怨恨季明远和林墨白!
“啪!”
戒尺重重敲在书案边缘,震得袁慎一个激灵。
“发什么呆!继续!”
老夫子厉声呵斥。
袁慎猛地低下头,死死咬住下唇,几乎要咬出血来。
眼底深处,一簇名为怨恨的毒火,在疯狂滋长、燃烧!
而披星阁内,林墨白正将那一百两银票仔细收好,对沈青山微微颔首,转身融入熙攘的人流。
他步履沉稳,目光沉静,仿佛刚刚到手的巨款,不过是寻常之物,低头若有所思,
“明日,便入学三个月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