桌上已摆好几样精致小菜,一壶温好的花雕。
县令王大人身着常服,坐在主位,神色温和,少了几分堂上的威严,多了几分儒雅。
季渊仲陪坐一旁,季明远则坐在下首,脸上带着轻松与一丝兴奋。
林墨白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衫,安静地坐在季明远身侧,姿态恭谨却不卑不亢。
“墨哥儿,明远,坐,今日非是公堂,只论私谊。”
王县令笑容和煦,亲自执壶为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,
“来,墨哥儿,尝尝这鱼,用的是今早刚捕的鲜活草鱼,肉质细嫩,酸甜适口。”
王县令亲自夹了一筷子鱼肉,放到林墨白面前的碟子里,笑容亲切。
“谢大人。”
林墨白躬身致谢,姿态恭敬。
“诶,私下宴饮,不必拘礼。”
王县令摆摆手,目光扫过林墨白,又看向季渊仲,感慨道:
“此番风波,幸得二爷运筹帷幄,明远贤侄临危不惧,方能拨云见日,擒拿元凶,还我清远一个朗朗乾坤!
本官……敬二位一杯!”
他端起酒杯。
“王大人过誉了,全赖王大人坐镇中枢,明察秋毫,方能行事无虞。”
季渊仲缓缓举杯,表情很似随意,将功劳巧妙地推了回去。
“是啊,若非王大人雷霆手段,震慑宵小,那幕后黑手岂能畏罪自尽?”
季明远也举杯附和。
三人相视一笑,一饮而尽。
席间,王县令绝口不提林墨白在其中的关键作用,只谈风月,论及清远文教。
言语间对季家学堂推崇备至,对季明远勉励有加。
然而,他看向林墨白的目光,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深意。
“墨哥儿师从半竹先生?”
王县令话锋一转,似不经意地提起,
“半竹先生学究天人,严苛之名远播,能入其门下者,皆非庸才。
本官观墨哥儿气度沉凝,根基已显,来年县试,想必是……胸有成竹了?”
“王大人慧眼如炬啊,墨哥儿天资聪颖,更难得的是心性坚忍,勤学不辍。”
不待林墨白开口,季渊仲眼中精光一闪,接口笑道,
“半竹先生对其亦是青眼有加,此番县试,必是我清远县……案首之才!”
案首二字,他咬得极重。
“哦?若真如此,那便是我清远文教之幸了。”
王县令抚须微笑,目光深邃地看向林墨白,
“本官……拭目以待。”
林墨白起身,躬身一礼:
“学生定当全力以赴,不负大人期许,不负先生教诲。”
没有承诺,却胜过千言万语。
王县令满意地点点头,再次举杯:
“好!少年志气,当浮一大白!本官……预祝墨哥儿,金榜题名!”
“谢大人!”
觥筹交错,气氛融洽。
林墨白安静地吃着菜,听着席间看似闲谈,实则机锋暗藏的对话。
他明白,这便是那份人情带来的,实打实的回报!
王县令的拭目以待,季渊仲的案首之才,绝非虚言!
只要他在县试中发挥正常,不犯大错,这清远县的案首之名,几乎已是他的囊中之物!
这便是权力与人情交织下,心照不宣的默契!
这就是有人的好处啊,当别人还在为做八股而头悬梁锥刺股皓首穷经时,有的人已经与主考官推杯换盏,敲定了名额。
普通人一辈子努力的终点,不过是别人关系的起点。
要知道,科举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,更不是一个人的勤学苦练,而是政治。
林墨白能做到这一步,首先他是李青竹的弟子,身后有诸多师兄背书。
再次他与季家同舟共济,因此季家愿意为他搭台唱戏。
最后他让功劳与县令,县令看在李青竹和季家面子上,投桃报李。
而这便是他林墨白,以退为进,为自己铺就的青云之路的第一步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气氛渐融。
窗外,夜色渐深,湖面倒映着点点灯火,如同星河洒落。
待白蛇传结束,王县令已有几分醉意,他放下酒杯,目光转向扮演青蛇的清倌人,幽幽道:
“这白蛇传……故事着实精彩。白娘子与许仙西湖初遇,游湖借伞,情愫暗生……本官每听张先生讲到此段,都觉意境空濛濛,情真意切,回味无穷啊。”
他话锋一转,幽怨起来,
“就是……更新太慢。每每听到精彩处,便戛然而止,委实……令人心痒难耐。
这作者,也着实可恨,既已写出如此佳作,为何迟迟不付梓呈文,刊印成册,惠及更多百姓?”
他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杯盘轻响,带着几分醉态的愤慨,
“本官恨不能与其持刀相见,与此等吊人胃口的作者,不共戴天!”
“啪!”
一直稳如泰山的季渊仲,竟也猛地拍案而起,瞬间激动得涨红了脸,仿佛找到了知音:
“王大人此言,甚合我意!深得我心!每每听得入神,却断在紧要关头,如鲠在喉,夜不能寐!”
他捋着袖子,仿佛真要去找人算账,
“若是让鄙人见到此人,定要刀斧相加,将其囚于密室,不写完最后一回,绝不放人!
非得将他脑海中的文思涛涛,全部榨干方可!”
“有那么好看?”
季明远醉心学业,平日极少关注这些,此刻看着两位长辈如此失态,不由得愕然。
“有!”
季渊仲和王大人异口同声,笃定无比,眼神灼灼,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之事。
“……”
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。
林墨白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,低头抿了口茶,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毛骨悚然。
没想到堂堂县令和季家二爷,私下竟是如此……狂热的读者?
这催更的架势,未免太凶残了些。
有这样疯狂的读者,真让人无奈。
就在这时,松鹤楼掌柜亲自端着一盘精致的白玉盏进来。
盏中是晶莹剔透、点缀着糖桂花的羹汤,他满脸堆笑:
“县尊大人,李二爷,二位公子,怠慢了。
这是小店根据白蛇传所述,自制的西湖藕粉羹,
佐以糖桂花,清甜爽口,最是解腻,请慢用。”
他放下点心,却并未立刻离开,而是对着王县令深深一揖,
“大人光临小店,蓬荜生辉,今日酒水菜肴,小店分文不取,聊表敬意!”
王县令闻言,眉头微皱,放下酒杯,脸上露出一丝不悦:
“胡闹!本官身为父母官,岂能……”
“大人息怒!”
掌柜连忙躬身,脸上笑容不变,话锋却陡然一转,目光转向林墨白,
“小人斗胆,这单……并非为大人免的,而是为墨哥儿免的!”
“哦?”
此言一出,王县令、季渊仲、季明远都露出诧异之色,目光齐刷刷看向林墨白。
“……”
林墨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,心中警铃大作。
面对这猪队友的突然“神助攻”,他只想扶额。
小爷差你这顿饭?小爷穷得吃不起你松鹤楼了吗?
虽然……松鹤楼确实贵得离谱!
掌柜直起身,声音洪亮,带着发自肺腑的激动:
“大人有所不知,自打《白蛇传》传开,尤其是‘游湖借伞’这段,松鹤楼的生意,足足好了五成不止!”
他指着窗外戏台方向:
“多少客人慕名而来,点名要坐临湖的雅间,就为感受那白娘子与许仙初遇的意境!
还有人特意挑了雨天,来小店借伞……”
他越说越激动,对着林墨白再次深深一揖:
“墨哥儿,您这故事,可是让我松鹤楼蓬荜生辉啊!
免您一单,是在下一点微末心意,还望莫要推辞!”
这一番话,情真意切,有理有据。
丸啦!
林墨白心中哀叹,表面却只能维持平静。
“嗯?”
王县令和季渊仲瞬间将眸光死死盯在林墨白身上,那如痴如醉如狂似癫的眸子,恨不得将其吃干抹净。
灼热、探究、难以置信,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癫狂的惊喜!
“《白蛇传》……是你写的?”
王县令的声音陡然拔高,之前的醉意和儒雅荡然无存。
猛地从座位上站起,身体前倾,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林墨白。
季渊仲更是心头剧震,手中酒杯“哐当”一声掉在桌上,酒液四溅!
他浑然不觉,只是死死盯着林墨白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少年!
季明远更是目瞪口呆,看向林墨白的眼神充满了崇拜:
“墨白兄……竟如此厉害?”
“小子可恨,为何不早早付梓呈文,让本县一睹为快?
害得本官……害得本官日日心焦,辗转反侧。
那断桥之后,白娘子与许仙究竟如何了?”
他对白蛇传的故事甚是心痒,但由于政务繁忙,尤其是拍花子和科举舞弊案让他寝食难安,一度搁置。
如今想来,竟没有付梓呈文,未能早早欣赏后面故事,让他颇为不爽,更带着一种错失至宝的懊恼。
“回大人,”
掌柜仿佛没看到两位大人的失态,话锋极其自然的一转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“义愤”,火上浇油,
“至于刊印之事……小的也听披星阁沈东家提过一嘴,说起来真是气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