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远县衙,三堂签押房。
烛火通明,青烟袅袅。
季渊仲的目光,最终落回屋内捧着茶碗小口啜饮的少年身上。
方才在刑房那番洞穿迷雾的智谋,此刻在他身上竟寻不到半分痕迹。
这份泼天的功劳,任何一件单独拎出来,都足以让一个普通士子青云直上,更遑论集于一身!
可这小子……竟在尘埃落定之时,将主导之功尽数推给了季家和县衙。
连眼睛都没眨一下!
“此子……心性之沉,格局之大,简直……可怕!”
季渊仲心中再次响起这个念头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、更加震撼。
这绝非怯懦,而是洞悉世情的通透与惊人的政治智慧。
一个农家赘婿,一无功名二无根基,骤然背负如此大功,非但不是福,反而是催命符,引来袁家觊觎!
怀璧其罪的道理,他比谁都懂。
与其占这烫手山芋,成为众矢之的,不如顺水推舟。
将这份功劳化作最坚实的人情,送给最需要它,也最能护住它的人——季家以及清远县令王大人。
人情傍身,只要王县令在任一日,林墨白及其家人在清远县,便稳如泰山!
更妙的是……
季渊仲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。
明年县试,主考官正是县令王大人!
以林墨白在李青竹门下展现的才情和心性,只要他在县试考场上发挥不失常,文章过得去……几乎等内定县案首!
李青竹何等挑剔,能被他收为弟子,并如此看重,其才学岂会差了?
这哪里是让功?
分明是以退为进,用虚名,换来了实打实的安身立命之本,铺平了通往秀才功名的康庄大道!
“天生宦才,此子……天生就是吃官场这碗饭的料!”
季渊仲心中喟叹,此子若入仕途,前途不可限量!
“季伯父?”
林墨白似有所觉,放下茶碗,抬眼望来。
“无事。墨哥儿,今日之事,辛苦你了。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
季渊仲收敛心绪,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,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,
“记得明日,前来观看王大人升堂。”
“是,季伯父也请保重身体。”
林墨白起身,躬身一礼,姿态从容。
翌日,县衙大堂。
“咚——!”
惊堂木重重拍下,声震屋瓦。
“升堂——!”
“威——武——!”
水火棍敲击青石地板的沉闷声响,带着肃杀之气回荡。
县令王大人高坐明堂,面沉如水。
季渊仲作为本县士绅代表,亦受邀旁听。
堂下,赵氏面如死灰,瘫软在地。
赵铁柱及一干拍花子喽啰被捆得如同粽子,抖如筛糠。
马秀才须发凌乱,老泪纵横。
陈学典则脸色惨白,眼神空洞,仿佛失了魂。
人证物证确凿,案情脉络清晰。
王县令审理极快,最后宣判:
“赵氏,勾结拍花子,胁迫士子,扰乱科场,罪大恶极!
依律,杖一百,流三千里,遇赦不赦!”
“赵铁柱,助纣为虐,为虎作伥,杖八十,家产抄没,亲族连坐,流放烟瘴之地!”
“马秀才,身为士子,受胁失节,涉嫌科场舞弊,革除功名,永不叙用!”
“陈学典,利令智昏,科场舞弊,本应严惩!
念其受人诱害,身不由己,革除此次县试成绩,闭门思过百日,以观后效!”
“其余胁从,按律严惩不贷!”
判决声如寒铁,字字千钧。
尘埃落定。
老陈家上下喜极而泣,对林墨白感激不尽。
连钱氏看向林墨白的眼神都卑服了,给她八百个胆子都不敢在林墨白跟前呲牙。
甚至,从墨黑变成了忠实墨粉。
只是县太爷全程,未提林墨白半字。
仿佛他只是这场风暴边缘,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。
林墨白随着人流走出县衙大门,神色平静无波。
“墨哥儿!”
陈鸿斌快步迎上,压低声音道,
“这……这就完了?你……你的功劳……”
柳氏也担忧地看着他,欲言又止。
林墨白微微一笑,声音沉稳:
“岳父,岳母,功成不必在我。尘埃落定,便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他目光扫过熙攘的街道,眼神深邃。
然而……
一名身着公服,面容精干张捕头快步走到陈家众人面前,将一个沉甸甸的樟木小匣子双手奉给林墨白。
“墨哥儿,县尊大人听闻墨哥儿协助邻里,智勇双全,揪出拍花子,救回孩童,实乃少年英雄!”
张捕头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客气笑容,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交好,
“特命在下送来纹银五十两,以资嘉奖,聊表心意!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几分,羡慕道:
“县尊大人还说了,今晚戌时三刻,松鹤楼天字号雅间,略备薄酒,请墨哥儿与明远少爷共赏……白蛇传新篇。”
林墨白面色平静,接过木匣,入手微沉。
他对着张捕头微微躬身:“多谢张捕头,学生……遵命。”
张捕头连忙侧身避过,连声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,墨哥儿慢走!”
看着陈家一行人恍如梦中般离去的背影,张捕头心中暗叹:
“此子……前途无量啊!”
回到家,陈家众人良久都没回过神来。
五十两纹银!
县尊大人亲赏!
还……还私下宴请?!
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,竟有一天会落到他们头上……
这不就是陈老头要的光耀门楣吗?今后在村里遛弯,横着走都有螃蟹让路。
这次再回村,他陈鸿斌又有的吹了,而且是吹爆整个陈家沟!
柳氏也喜上眉梢:“县尊大人这是……看重你啊!”
林墨白笑了笑,没有解释。
这哪里是单纯的看重?
这是王县令在用这种方式,宣告对他的认可和……回护!
松鹤楼宴请,消息传开,清远县上下,谁还敢轻易动他林墨白?
这便是那份让功换来的,第一份实实在在的回报!
忽地,铺子门口便传来一阵清脆却带着几分倨傲的童音:
“掌柜的,可还有西湖绸伞和紫竹长笛?”
陈鸿斌和柳氏循声望去,只见门口一孩童,一身藏青锦缎长衫,头上纶巾,腰间悬着一枚龙环玉佩。
孩童面若冠玉,唇红齿白,一双眼睛亮如点漆,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矜贵与疏离。
“呀!”
陈鸿斌和柳氏暗自一惊,不仅是被这孩童的容貌气度所慑,更是被他头上那顶纶巾所惊!
大雍律法森严,非秀才及第者,不得戴纶巾!
冒充有功名者,罪同欺君!
这孩童……竟已是秀才公?!
“回……回秀才公,”
柳氏回过神来,连忙上前,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,
“来得不巧,西湖绸伞和紫竹长笛……均已售罄了。”
“售罄?”
朱世明眉头微蹙,粉雕玉琢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,“何时有货?”
“需……需得半旬日以上。”
陈鸿斌挠了挠头,第一次跟这么小的秀才公说话,有些局促不安。
“半旬日吗?可惜了,本公子随老师自应天府访友而来,尚不知时日。”
朱世明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,
“听闻贵县《白蛇传》风靡,甚是有趣,故慕名而来。”
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之际,目光不经意扫过铺子角落。
芸娘恰好端着新做好的点心从后堂出来,她今日穿了件柳氏新做的鹅黄色细布衫裙。
乌黑的秀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,插着一支林墨白用紫竹根给她雕的素簪。
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,如同初绽的雏菊,清新动人。
朱世明亮如点漆的眸子瞬间凝固,直勾勾地盯着芸娘,仿佛被施了定身咒。
那眼神,带着强烈占有欲和痴迷,如同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!
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转过头,自知失礼地走出铺门,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。
时间一晃,戌时三刻,松鹤楼。
天字号雅间,临窗可览半城灯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