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远县大牢之内。
气氛凝重而肃杀。
此时,季渊仲端坐上首,面沉如水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。
季明远侍立一旁,脸上犹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后的苍白,眼神却异常明亮,不时看向坐在下首神色沉静的林墨白。
不大会儿,通道里传来镣铐碰撞声。
“二爷,马先生……来了……”
门房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将一位须发皆白老者带了进来。
来人眼窝深陷,腰背佝偻的厉害,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。
哪里还看得出是季家学堂那位德高望重、精神矍铄的马老先生?
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,嘴唇哆嗦着,几乎无法站立。
“老师!”
季渊仲猛地站起身,快步迎上前,声音带着痛惜。
“爷爷!”
小男孩看到马老先生,哭喊出声,伸出小手。
季渊仲连忙将孩子接过来,紧紧抱在怀里,温声安抚:
“爷爷来了,小坤儿不哭……”
马老先生看着孙子安然无恙地被季渊仲抱着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对着他重重地磕下头去!
“二爷,老朽……老朽有罪,老朽罪该万死啊!”
他声音嘶哑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,瞬间便红肿起来。
“老师,使不得,快起来!”
季渊仲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急忙去搀扶。
“马老先生!”
季明远也赶紧上前。
林墨白依旧坐着,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,心中并无多少波澜。
他知道,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,唯有真相,才能稍稍抚平这老人心中的裂痕。
“老朽……老朽对不起季家,对不起二爷的信任,对不起学堂的清誉啊!”
马老先生被强行扶起,瘫坐在椅子上,老泪纵横,泣不成声,
“那日,小坤儿,被那群天杀的拍花子掳走了……”
他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身体因恐惧和痛苦剧烈地颤抖着,
“他们威胁若想我孙儿活命,就要在县试前将题透露给陈学典,然后还要老夫攀咬季家。
否则就……我没办法……啊!”
他再次痛哭失声,大牢内一片死寂,只剩下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孩子压抑的啜泣。
季渊仲脸色铁青,眼中怒火翻腾,却强忍着没有发作。
季明远紧握双拳,牙关紧咬。
“马先生……”
林墨白站起身,走到老人面前,“对方可留有什么证据,哪怕是一纸半字?”
马老先生抬起泪眼,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,颤抖着手伸进鞋底,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信封。
“老朽不敢毁去……也不敢示人……”
林墨白接过信封,没有立刻打开,而是看向马老先生:
“先生可知,是谁在背后指使?”
马老先生痛苦地摇头,“老朽真的不知,只见信,从未见过面。”
林墨白这才小心地抽出信纸,展开。
纸张是市面上最廉价的粗竹纸,粗糙泛黄。
内容极其简短,只有寥寥数语,字迹潦草扭曲,如同孩童涂鸦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上。
季渊仲和季明远凑近细看,眉头紧锁。
“这……这能看出什么?”
季明远忍不住低语,语气带着一丝沮丧。
就连侍立一旁、经验丰富的刑房老捕头也凑近看了看,随即摇头,低声道:
“二爷,这字……太乱了,像是故意为之,毫无笔锋筋骨,怕是无迹可寻……”
季渊仲深深叹了口气,拳头紧握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可惜……可惜未能抓到幕后真凶的铁证!此番竟让袁家……躲了过去!”
他心中不甘,未能将陷害季家、断林墨白前程的袁家连根拔起,终究是意难平!
林墨白没有去看内容,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一寸寸扫过那几行字迹。
笔锋,力道,转折,连笔……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不放过。
“虽然未曾抓捕到幕后真凶,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。”
季渊仲深吸一口气,脸上露出难得笑容,
“老师和你家陈学典,不过遭人胁迫和诱导的棋子。
你协助衙门破获拍花子大案,又理清科举舞弊案,此番功劳在身,县尊老爷看在你的面子上,定不会太过难为陈学典的。”
“好字。”
林墨白忽然轻声说了一句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、却冰冷刺骨的弧度。
“嗯?”
季渊仲一愣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那鬼画符也能叫好字?
“季伯父请看……”
林墨白抬起头,目光如电,将信纸微微倾斜,指向其中几个关键笔画,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笃定:
“这字,看似潦草扭曲,杂乱无章,实则是刻意伪装!”
他指尖点在一处转折,
“看这里,行笔虽故作歪斜,但转折处却异常圆融,暗藏一股内敛的力道,非十年以上书法功底,绝无此等控笔能力!”
指尖滑向一处捺画末端,
“再看这捺,表面拖沓无力,但收笔处却有一个极其细微、几不可查的回锋顿挫!
此乃馆阁体楷书一波三折捺法的精髓,只是被刻意打散了形!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股无形的穿透力:
“此人,绝非粗通文墨的市井之徒。
他精于书法,深谙馆阁体章法,至少……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!”
“秀才?”
季渊仲和季明远同时惊呼出声!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!
这线索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,瞬间照亮了迷雾!
清远县秀才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,但能接触到马老先生,又可能与袁家有牵连的……
“即便知道对方是秀才,一下子将嫌疑人的范围大大缩小。可是……”
刑房老衙役舔了舔干涸嘴唇,叹了一口气,为难道,
“秀才非白丁,乃是有功名在身的,不是咱们泥腿子说查就能查的……”
“唉!”
季家父子,忍不住重重一声叹息,想要追查幕后真凶难上加难啊。
就在此时此刻,差役前来禀告:
“张捕头,季二爷,外面有人自称林墨白的家人,说是听从林墨白的吩咐,扭送罪人来的。”
“哦?”
季渊仲猛地看向林墨白,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狂喜!
这小子……竟然还藏了如此后手?
“带进来!”
季渊仲厉声道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。
很快,陈鸿斌和几个同族壮汉,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赵氏兄妹二人,走了进来。
赵氏脸上那惯有的楚楚可怜早已消失无踪,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和怨毒。
当她看到刑房内的景象,尤其是看到季渊仲和林墨白时,眼中更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!
“墨哥儿,人给你押来了!”
陈鸿斌黝黑的脸上满是解恨的快意,对着林墨白大声道。
林墨白微微颔首,他缓步走到赵氏面前,无视她怨毒的目光,道:
“赵氏,你死保的那人,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你。”
赵氏瞳孔猛地收缩,身体剧烈挣扎起来,发出“呜呜”的闷叫。
“不信?”
林墨白不再看她,转向张捕头,
“张捕头,勾结拍花子,陷害他人科场舞弊,这等大罪的主犯,该当如何?”
“啊?”
张捕头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,但很快就明白了,看着赵氏厉声道,
“这不是赵氏一条命能够扛得住的,还要搭上赵家一族。”
赵氏无动于衷,但赵铁柱绷不住了。
“呜——!”
赵铁柱猛地瞪圆了眼睛,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,拼命摇头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林墨白示意陈鸿斌拔出赵铁柱堵嘴的臭袜子,无视赵氏恶毒眼神,
“是袁文礼袁秀才出主意,袁家二房袁振华找地拍花子,赵氏骗陈学典入季家学堂,干我赵家什么事儿?”
“好!好!好!”
季渊仲连说三个好字,胸中郁气一扫而空,眼中精光爆射!
“张捕头,立刻带人,捉拿袁文礼、袁振华!”
“是,二爷!”
张捕头精神大振,这可是送上门的泼天大功!
他抱拳领命,大手一挥,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,将挣扎嘶鸣的赵氏兄妹拖死狗般拖了出去。
然而,不过半个时辰。
一名捕快气喘吁吁地跑回刑房,脸色难看:
“二爷,张捕头,我等赶到袁家住处时,那两厮已悬梁自尽!
桌上皆留有一封认罪书,言其因觊觎觎季家产业,嫉妒季家学堂声望,故设下此局,与旁人无涉!”
“自尽了?”
季渊仲眉头一皱,随即冷哼一声,
“倒是便宜了他们,死无对证,想一肩扛下,保全袁家?”
他看向林墨白,眼中闪过一丝遗憾,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畅快。
“虽未能尽诛首恶,但元凶已伏诛,胁从已落网,彻底真相大白!”
季渊仲走到林墨白面前,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无比郑重,
“墨哥儿,此番能拨云见日,揪出真凶,还季家学堂清白,全赖你洞察秋毫,算无遗策,真畅快。”
“季伯父过誉了,晚辈也是自保。”
林墨白并不居功,
“全赖伯父和县尊老爷坐镇指挥,和各位衙役的精明强干,才能在一天内接连破获两案。”
闻言,季渊仲双眸闪烁精光!